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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千里不留行(中) ...

  •   夜色如墨。

      李白和王昌龄蜷缩在一个被废弃货筐半掩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砖墙。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哀嚎声、燃烧的噼啪声,不知何时已然消退,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火光也黯淡下去,只有远处天际还残留着一抹不祥的暗红。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对学生们下落的深切忧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李白摸索着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诗牌。微光泛起,映亮了他沾染烟灰的脸庞。他急切地滑动着牌面,希望能看到外界对洮州这场劫难的消息,看到来自陇右节度府、甚至来自长安的指示或消息。

      然而,界面几乎是一片死寂。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战报悬挂在最顶端,发布时间是戌末亥初,发布者【海清河晏】:

      “吐蕃犯洮北,霍英华督师力战,敌未得渡。”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关于城中大火、百姓伤亡的任何报告,没有更高层级的指令,甚至……从子时开始,诗牌就彻底陷入了停滞,再无半点新的讯息。

      “不对……”李白喃喃道,将诗牌递给王昌龄看,“少伯兄,你看。”

      王昌龄接过来,借着微光快速浏览,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只有这一条?城中如此大火,生灵涂炭,竟无人上报?陇右节度使府呢?长安呢?”

      李白深吸一口气,低声缓缓道出自己的猜想:“只怕不是不上报,而是……报不出去了。若连我这诗牌都收不到讯息,那只有一个可能——烽燧,被破坏了。”

      王昌龄靠坐在墙根,疲惫地闭上眼,轻轻点头:“吐蕃人……他们或许造不出诗牌,却知道如何让它变成废铁。这么多年来,他们定然是摸清了烽燧不止传递军情。没了烽燧,洮州,陇右,就真的变成了聋子、瞎子。”

      “少伯兄,我们……”李白想起身,却被王昌龄按住了手臂。

      “坐下,太白。”王昌龄的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却异常坚定,“此刻出去,能去哪里?城门紧闭,乱兵未靖。你我方才一番折腾,气力已耗去大半,不如在此稍歇,静观其变。”

      李白长叹一声,依言重新坐下,将长剑横于膝上,但精神并未放松,依旧留意着周围可能的危险。

      窄巷中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寂静中,王昌龄的目光望向黑暗中虚无的一点,思绪飘向了远方:

      “太白,你可知道,此番边塞之行,我筹划了多久?”

      “嗯?”

      李白看向他,尽管在黑暗中,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年有余。”王昌龄的声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语。

      “先是反复推敲路线,务求稳妥,能让这些半大孩子承受。接着,便是一家一家去拜访学生的家中长辈。”

      他的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谁人不是父母掌中宝?有的家里不敢让孩子远行,我理解;有的孩子家中贫寒,读书之余还需帮衬农活,脱不开身,我也明白。最终,肯信我,愿将孩子托付给我的,只有五家。”

      他理了理鬓角垂落的发丝,语气愈发沉重:“可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筹备的这一年多里,世事已然骤变。先是那份请假的文书,在县衙里辗转反复,迟迟不得批复。接着,便是季凌兄病故的噩耗传来……”

      提到王之涣,王昌龄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为此郁郁良久,心中块垒难消。然而最让我措手不及的,是这边塞局势,竟已糜烂至此……”

      李白闻言,脸上满是愧疚,打断道:“少伯兄,莫要再说了。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和学生们。若非我开罪了李林甫,引来杀身之祸,你也不必卷进这是非漩涡。或许……我本就不该跟你同来!”

      王昌龄抬手制止了他,摇了摇头,不愿沉浸在这无解的自责中。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而悠远,仿佛要通过回忆来驱散眼前的恐惧:

      “说起裴五那孩子……他并非最早入我门墙的,甚至……算不得正式入学。”

      他陷入回忆:

      “那时学堂初立,学生寥寥。我授课时,总瞥见窗边有个小脑袋,我一转头,他便缩回去。一来二去,终有一日被我‘逮’住了这个偷师的小家伙。”

      “我问他,既向学,何不入堂来?他低着头说,家贫,老母重病卧床。”

      王昌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徐徐往下讲:“我到他家看过,确是家徒四壁,卧床的母亲,年幼的弟妹……那情景,像极了我年少之时。”

      “我想帮他,又恐直接赠银伤了孩子自尊。便让他来学堂帮忙打理杂务,如此,他可旁听课程,亦能得些酬劳补贴家用。时日久了,我便发现此子不凡。沉静、干练、待人诚恳,将学堂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故而,我一直视他为左膀右臂。”

      “此次西行,我本意是让他留在江宁,一则学堂需人照应,二则他母亲亦需长子侍奉。谁知……他母亲竟是位深明大义的妇人。”

      王昌龄望向东南,语气带着敬佩。

      “她感念我对她家的照拂,更望儿子能长见识、学真本事,竟将家中攒下的些许银钱拿出,定要裴五随行。我仍记得她嘱咐裴五的话——”

      李白好奇,往旁边稍微挪动一下,想听得更清楚。

      “她说:‘娘喝了一辈子的长江水,却不知这水从哪来。你替娘去看看,回来告诉娘。’”

      言罢,二人皆是一阵沉默。纵使李白没有亲眼所见,他依旧能想象出,那位被困于病榻尺方之地数年的母亲,盼望儿子能亲临广阔天地的愿景会是多么强烈。

      王昌龄转而轻笑一声,转变语气,带着些许无奈:“还有刘七,他家境最好,听说有位远亲担任地方大员。这小子,胆子大,爱冒险,一听来边塞,头一个蹦起来要跟来……”

      正当王昌龄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

      两人瞬间噤声,身体紧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地望向巷口。无法判断来的是清扫战场的唐军,还是流窜的吐蕃散兵。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将人影投在巷口的墙壁上。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前面就是归云客栈,李太白和王少伯定然在此处落脚!”

      是崔清!

      和他焦虑的声音截然相对的是一个粗豪的嗓音,带着不耐:

      “崔长史,不是末将多言,前面归云客栈已是一片焦土,那两位文人……只怕是凶多吉少。我等不如速去与主力汇合,支援霍将军才是正理!”

      随即是崔清急切而坚持的回应:“周校尉!李太白是陛下赏识的人,王少伯名满天下,若在洮州有失,朝廷和天下士林必将震动!活要见人,死……也需见到尸首才好向各方交代!”

      闻听此言,李白与王昌龄对视一眼,心中稍安。

      此时,火把的光亮已探入巷内,崔清一眼看到角落里有黑影晃动,以为是受困百姓,连忙高喊:“巷内可是幸存乡邻?速往东北方向去,找沽文馆,有热水、医官!”

      王昌龄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向前一步,朗声道:“可是崔长史当面?”

      火光下,崔清看清了王昌龄的面容,顿时喜出望外:“王夫子!是我是我!哎呀,谢天谢地,您和太白先生安然无恙!”

      他快步上前,又对身旁那位姓周的校尉道:“周校尉,你看,人找到了!”

      那周校尉见二人确实无事,也松了口气,抱拳道:“二位先生无事便好!末将还需率队赶往河岸布防,就此别过!”说罢,也不多言,带着手下兵士匆匆离去。

      崔清这才得空,对李白和王昌龄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去沽文馆!路上再细说!”

      三人快步穿行在断壁残垣间,崔清语速极快地低声说道:“霍将军身边出了内奸,便是那掌书记苏十四!此人……曾是我同窗。将军命我参与审讯,苏十四最终招认,其上峰,代号‘夜枭’,勾结吐蕃,意在制造混乱,趁乱刺杀太白先生!”

      此言一出,李白与王昌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后怕。了然,是一切谜团终于解开,想来这个“夜枭”就是李林甫派来取他们性命的爪牙。后怕,则是因为这场杀身之祸,居然还连累了阖城百姓。

      “贼心不死,无耻之尤!”李白暗骂一声。

      崔清微微一愣,但还是继续道:“苏十四最后告诫我,此事虽告知于我,但让我最好莫要深究。言道‘夜枭’背后势力盘根错节,非我所能撼动。”

      “如今看来,是‘夜枭’欲借吐蕃之手行事,奈何吐蕃人野心更大,局面失控,才酿成此劫。”王昌龄冷笑点评,“驱虎吞狼,倒成了引狼入室。你我二人死不足惜,只是这满城的百姓何其无辜!其人其心,着实阴毒。”

      丑初,洮州,沽文馆。

      沽文馆的轮廓出现在眼前,虽也有损毁,但主体尚存,门前聚集着不少惊魂未定的百姓,赵九吊着一只胳膊,正嘶哑着声音指挥人手运送伤员、布置警戒。

      赵九见崔清返回,眼神一亮:“崔兄!真是万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又看到他身后的二人,认出这是今日洮河边的李白和王昌龄,连忙上前,脸上带着歉意与疲惫:“王夫子,太白先生,二位受惊了!万万没想到,竟让二位才子在我洮州遭此大难,实在是……”

      王昌龄顾不上客套,急切打断他:“赵主事,可曾见到几个年轻学子过来?约莫十七八岁,共五人……”他详细描述着弟子们的相貌。

      赵九听着,却只是茫然摇头:“王夫子,当时一片混乱,吐蕃人见人就杀……黑灯瞎火的,实在看不清谁是谁。打退那波吐蕃人后,我们又忙着救治伤员,安置百姓……只要是往这边逃来的百姓,我们都收容了。若您那几位高足能寻到此地,想必……想必应是安全的。”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传来:“夫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姚二十六和另外两个学生从一处屏风后冲了出来,他们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酸臭气,脸上混着烟灰和泪痕。

      原来他们早已逃到此处,一直躲在里面处理擦伤,耳朵却始终竖着,留意外面的动静。方才听到王昌龄的声音,这才敢出来。

      王昌龄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抓住姚二十六的肩膀,上下打量:“二十六!你们……你们没事吧?裴五和刘七呢?他们没和你们在一起?”

      姚二十六见到夫子,眼泪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将他们如何发现密道逃生,如何在地窖遭遇吐蕃兵,裴五和刘七如何故意引开敌人的经过断断续续道出。

      听到裴五和刘七为掩护师弟而生死未卜,王昌龄只觉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栽倒,幸得李白在一旁及时扶住。

      “少伯兄!”李白的声音也带着颤抖。

      王昌龄靠在李白身上,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喃喃道:“太白……我……我该如何是好?”

      这位一向沉稳的夫子,此刻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痛苦。

      李白将他扶到旁边坐下,接过赵九递来的热水,送到王昌龄嘴边,看着他喝下几口,情绪稍稳,才低声道:“官军已入城搜剿残敌,或许……或许他们能遇上裴五和刘七。眼下,你我先要保重自身。”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缺乏底气,但已是此刻唯一能给的安慰。

      沽文馆内,暂时得救的喜悦被沉重的悲伤笼罩。众人沉默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抽泣声和伤员的呻吟,在黎明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凄凉。

      与此同时,洮河北岸。

      朗·多杰的大纛缓缓后撤,持续一夜的猛攻终于告一段落。霍英华站在残破的营垒上,眺望着对面逐渐退去的敌潮,脸上并无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惫。

      河岸守住了,但代价呢?

      一名自河州赶来的将领上前禀报:“……将军,窜入城中的吐蕃骑兵已被尽数歼灭。只是……城中大火,百姓死伤惨重,屋舍损毁无算……”

      霍英华闭上眼,不用看,他也能想象出那座他守护多年的城池如今的惨状。守土有责,可他守护的百姓却遭此涂炭,心中如刀绞般疼痛。这份功过,该如何评说?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浴血的亲兵踉跄奔至,扑倒在地,泣不成声:“将军……张……张将军他……殉国了!”

      霍英华浑身一震,厉声问:“你说什么?张守义怎么了?!”

      那亲兵抬起头,脸上混着血和泪,嘶声道:“我们冲到烽燧下,吐蕃崽子已经掐灭了烽火,砸了里面的镜子!张将军身中三箭,还砍了对面一个吐蕃头头。我们都劝他先退下去包扎,将军不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镜子掰正,重新点上火……”

      霍英华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亲兵描述的景象,与他脑海中深藏的另一幅画面骤然重叠——

      开元十六年,那个同样浑身是血的传令兵哭喊着:“霍校尉!崔……崔将军殉国了!……砍了左手,他就右手拿枪。右胳膊没了,他就一头撞到吐蕃兵身上,和他一起滚下去了……”

      当年堆土为炉,插草为香,誓同生死的三兄弟,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了。

      “贵妃新妆……呵……”霍英华摸索着帅案坐下,脑海中浮现出张守义最后一次“违抗军令”。

      明日酉时,杨贵妃自会在华清池畔展示新妆。可他的好兄弟,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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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带带隔壁:《诗牌初唐 神都拾遗录》,赛博诗坛前传~ 带带预收:《诗牌盛唐Ⅱ 洛阳嘉年华》~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