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长夏 ...
-
“我和她都是原油厂的工人子女，从小就一起在厂子里长大，大学那年，她考了出去，成为我们这里唯一的大学生。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的第二年，原油厂因为再也开采不出原油倒闭了，所有工人失业，我们一家和常贵一样被迫从厂子里搬了出去，说起来，常贵应该就是在这一年开了旅店。”
厂区外，柯望身上围着一条毛毯，他的伤口已被文乔妥善处理。
“现在的厂长和工人组长最开始出现在镇子里传教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搭理他们，但是他要开香肠厂把工人重新吸收回来，这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但没想到的是，香肠厂开了仅仅不到两个月，附近几乎所有镇民都开始信奉他们所谓的万形之神，有说万形之神治好他们的病的，也有说万形之神当众显神通的，那段时间我的所有家人每天跟着镇上的人去开凿常贵家的地下神堂。”
原来常贵家的地下神堂是这么建成的。
池苒心念一动，问道：“那万形之神的神像那时候还没有遭到破坏？”
柯望神色疑惑：“神像被破坏了吗？抱歉，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真正进去过，我家人说那里面进去以后身体会有些不舒服。”
“是因为辐射，”琉卡给他递了一杯水，“那里的本底辐射水平已经远远不适合人类生存居住。”
“辐射么？”
柯望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继续叙述：
“我在香肠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她……常夏回来了，和以前一样美丽……不，比以前更美了，她给我带回了咖啡，教我怎么磨咖啡豆，怎么过滤，她跟我讲述她在主城看到的女王阅兵，大学里的双层图书馆，我给她做她爱吃的烤芋头，为她戴上我亲手编的花环，我们在河边散步，在夕阳下接吻。”
听到“接吻”二字，池苒唇角似乎被烫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文乔，对方面上没有显露任何情绪，撑在下颌上的手半掩住弧线好看的唇形。
“那段时间真的很快乐，但没过多久，我们发现镇上的居民和工人变得不太对劲，他们一直念叨着要‘蜕去原壳’啊，‘接受神的改造’啊什么的，还让我和常夏都接受洗礼，注射他们发放的一种针剂。”
“什么样的针剂？”文乔问。
“一种半透明的针剂，里面一些白色絮状物。”
文乔低眉敛目。
“继续说。”他示意。
柯望声音干涩：“所有的人都像着了魔一样，我们太害怕了，常夏说她有办法弄到去主城的车票，到时候我们一起私奔。然而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拖着行李在车站从日升等到日落，常夏却始终没来，我去她家找她，还被常贵用扫把打了出来，说我这么个穷小子，他家常夏根本看不上我，我想……去主城的事可能真的只是她说说而已，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去主城能过什么好日子呢？”
池苒忽然想起什么，他对任屹打了个响指，任屹立刻回过神，从兜里掏出两张车票：“我想这个东西应该物归原主，好歹有个念想。”
皱巴巴的车票已经被撕扯开，露出车票购买人的照片。
女孩双眼灵动，男孩阳光活力。
柯望颤抖着接过车票，眼眶泛红：“她没有骗我……她真的买了车票……”
一滴，两滴。
泪水落在照片上女孩微笑的面庞，柯望情绪崩溃，一时说不出话来。
几人没有催促，等待柯望再次开口。
“我消沉了一阵子，每天上工，下工，吃饭，睡觉，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分馏塔的外管道渗出血水，”柯望眼里尽是红血丝，握着车票的手指在渐渐收紧，“那时她还没有变成现在的样子，她们就这么漂浮在水晶球里，双眼无神地看着我……”
池苒注意到柯望所说的是，她们。
“每一个都是我恋人的样子，可是我却不知哪个才是我的恋人，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我看着她们一个个顺着管道被吊上传送带，被切割、扒皮，最后变成我在车间制作香肠使用的肉源。”
听到这，每个成员都露出不忍的神色。
池苒不合时宜地插嘴：“照你这么说，香肠厂在常夏回来之前就在运作，那之前的肉都是怎么来的？”
他这么一问，所有视线集中在柯望身上，但柯望的回答显然让他们有些失望：“……我不知道，或许有别的肉畜，或许一开始只是普通的什么东西的肉也说不定。”
没有得到想知道的答案，池苒示意他继续。
“我好像是疯了，浑浑噩噩了很久，看见传送带上的肉块就想哭想吐，后来连每天上工也做不到，可奇怪的是当我不去车间做工，不吃食堂提供的肉，头脑好像反而更加清醒——他们都说我疯了，这简直是笑话，他们才是疯子，这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
“我开始日复一日地寻找这个邪教的证据，爬进管道偷听他们的谈话……”
所有人正色起来，谈话到了这里才正式进入正题。
“你听到了什么？”任屹坐直身子。
“……我听到他们反复提到一个地名——罗斯海港，工人组长曾对厂长说过不止一次，万形之神就在罗斯海港。”
万形之神在罗斯海港？
这句话听起来很古怪，因为对于一般宗教而言，神是一种可以统领宇宙的抽象概念，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无非是神像、神迹这种具象化现象或事物，很少能具体到神在某个地点。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他们的队长，却见文乔声调平稳地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柯望摇摇头：“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能听到完整信息，不过偷听次数多了，大概能猜出来厂长和工人组长的关系，工人组长来自罗斯海港，最初厂长只是他底下的信徒之一，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人的地位发生了变化。”
这期间发生的事情随着工人厂长的死而被迷雾掩盖，谈话已到了尾声。
文乔起身：“那些工人信徒们只是被传送带催眠，并没有被真正感染，只是要完全恢复神智仍需要一些时间。柯望，如果你还想去主城，我们可以捎你一段路程。”
柯望摇了摇头，低头摩挲手里的车票：“这已经是个过期的愿望，当初承诺一起去主城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要留在这里，守住和她最后的记忆。”
琉卡动容：“这样做有意义吗？”
柯望缓缓闭上眼：“只要我不离开，她就一直存在，可能是在河边洗衣服，可能是在森林间唱歌，只是刚巧我去这些地方的时候她回家了，虽然一次次错过，但是我相信她也会一次次等我。”
“你这不是自欺欺人——”
任屹捂住了尼奥的嘴：“你收缴的那些吊坠呢？”
“在这里。”尼奥立刻被转移注意力，他解下身后的书包晃了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好家伙，”任屹惊叹，“你这是搞批发啊！”
池苒斜靠在树干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柯望。
眼前这个人完全看不出照片里那个男孩的影子，失去爱人的他阴郁寂寥，并且余生也将持续阴郁寂寥下去，池苒突然回想起当他误认为文乔死时内心那种难以形容的感受。
瓶子里的是什么？
他过于专注，以至于连当事人接近都没察觉到。
“喝水吗？”文乔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拧开。
池苒神经过敏似的看了文乔一眼。
文乔莫名其妙看着他：“不渴？”
池苒愣了两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刚才有一瞬间他差点以为文乔能看透他的想法。
洪萨正巧驾驶辅助机将碎骨拖过来。
文乔扫了一眼几近报废的机甲，淡淡说：“别忘了把机甲修好。”
说完往机舱方向走去。
池苒顿时感觉自己应该把心里那个瓶子扔到海里喂鱼。
辅助机窗口打开，洪萨探出头：“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把我工作日志借给你，可以参照上面机甲检修报告的写法。”
洪萨的好心无异于雪上加霜。
池苒面无表情地说：“我谢谢你，如果你能替我写那就更好了。”
洪萨将脑袋从窗口收回去，给了他一个任重道远的眼神：“加油，我看好你。”
说完，他郑重关上窗口，拖着战损版碎骨慢悠悠离开。
这时，任屹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前说你能拆家，还是对你的了解太片面了，”他回头看了眼厂区，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座分馏塔，“你拆别人家可比拆自己家狠多了。”
“我拆人也同样顺手。”池苒双手插兜，抬眉挑衅。
任屹瞪圆了眼，半晌，他乐了，低头附在池苒耳边说了句什么。
池苒疑惑望着他，随即面部肌肉松弛，勾了勾唇角。
夕阳西斜，林间薄雾中送来几片冰凉的雪花。
池苒伸出手，雪花没等落在掌心就已融化，成为露珠似的小水滴。
几乎所有人都已登机，这里只剩池苒和柯望。
“下雪了，”池苒说，“冬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
柯望扭头看他，见年轻机械师正望着西边方向出神，睫毛上、头发上是星星点点洁白的雪。
这方向……柯望想起分馏塔底他和那个指挥官的对话。
——梵尔镇，也有他挂念的人。
机舱方向，尼奥在向池苒招手。
任屹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再不过来，我们可不等你了！”
池苒低头，说了声：“走了。”
柯望不确定这是对他说还是对别人，连忙回道：“啊，再见。”
池苒头也不回地转身向机舱走去，扔下一句话：“再见面时，我送你一条机械腿。”
柯望目送他背影离开。
天地一片阒寂，雪花落在眼底一片清凉，似乎可以洗涤所有肮脏与罪恶。
他不禁轻声哼唱：“七月的麦浪卷过旧草垛，弯弯的河流转过小村落……我赤着脚踩过烂河滩捧着花一朵，你问我渴望什么？我渴望长夏的日落……”
记忆中女孩笑出两个酒窝：“你这唱的什么？我以前怎么没听过？”
“唱的咱们两个的名字呀，常夏，”男孩拿起树枝在地上写道，接着又在旁边写下另一个名字，“柯望。”
“哈哈，我也想学，你教我唱。”女孩拍手笑道。
“咳咳，”男孩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唱道，“七月的麦浪卷过旧草垛，弯弯的河流转过小村落……我赤着脚踩过烂河滩捧着花一朵，你问我渴望什么？我渴望长夏的日落……”
女孩声音插了进来：“你问我渴望什么？我渴望长夏的日落——”
两人手牵着手对视，眼中荡漾着温柔的夏日碧波。
是啊，冬天来了，夏天也会来，他站在原地，渴望长夏来临。
可是他的长夏永远不会回来。
*
机翼斩破风雪。
池苒坐到正在闭目假寐的文乔身边。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呢。”文乔说。
池苒掏出一样东西：“这个还给你。”
睫毛微颤，文乔双眼微眯，像是某种慵懒的猫科动物：“手术刀？”
“嗯，早就修好了。”池苒说。
文乔将手术刀收好，侧目望向窗外。
雪花流星般划过，飞机好像进入了静谧的异时空。
队友们早已累得不成人形，横七竖八睡成一片，而池苒面前，不知谁给他摆放了一盒温热的牛奶。
“文乔。”池苒说。
“嗯？”
“起飞之前，任屹跟我说了一句话。”
文乔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匀了一丝注意力在池苒身上。
“他说，他收回对我的偏见，决定暂时相信我这个小混混。”
文乔由衷感慨：“不容易。”
池苒微笑着放松身体，将后背交给柔软舒适的座椅靠背：“所以我也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
文乔视线平移，正撞上池苒炽烈耀眼的眉眼。
“我决定相信你，大指挥官。”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长夏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