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寒村事》江川兰子

11、第八章 请汝共舞

　　静静地。
　　周围一片寂静，也一片黑暗，但是能听见风吹树叶的细声。
　　我......这是在哪？
　　我不断地向前跑，仿佛身后有人在追赶。
　　鬼魂，怪物，亦或是......
　　杀人犯？
　　我想起了那个没参礼一四祭的女孩的名字......
　　鬼魂，一直在我身边。
　　树与竹交错的缝隙间，我看到了......一个人头，静静地......
　　静静地对我微笑，然后......
　　然后，似乎对我说了三个字......
　　“汐子？汐子？”
　　“呼。”我惊醒，一声汗沾湿了睡衣，常守哀玥担忧地在一旁看着。
　　“做噩梦了吗？”常守小姐从口袋里掏出手巾，替我擦汗。
　　“婉子......”
　　“嗯？”常守小姐有些愣住。
　　“那个没参与一四祭而死去的女孩，名字就叫婉子。”
　　常守哀玥沉默着，继续帮我擦汗。
　　我长叹一口气，我在想什么呢。
　　死去的女孩的确是叫婉子，可是无论是蔚山婉子还是江之岛婉子，都是活人。
　　为什么我会相信鬼魂的存在？
　　事实上，两个人都名叫婉子，说明这个名字是很常见的。
　　“哀玥姐，我出去透口气。”
　　我想，我快被心里的魔鬼杀死了。
　　我绕开厕所边上，想去家背后的山脚处透透气，今夜，很好的月光，仿佛能帮我照彻底。
　　“汐子小姐。”
　　江之岛婉子也在这边，坐在土丘上。
　　“江之岛小姐。”我坐到她旁边，“你们民俗文化学者，相信民俗信仰的这些东西吗？相信不参加一四祭就会受到天谴吗？相信鬼魂的存在吗？我们在祭祀，我们在祭祀什么？我们在洗涤，我们在洗涤什么？圣天泉洞，能洗脱去我的罪恶，我的生命，我的过去吗？”
　　面对我一连串的慌乱的提问，江之岛小姐并不感到惊讶。身为民俗学者的助手，也许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吧，更何况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我们只能相信存在神鬼，只能相信存在神明的保佑，只能相信一切民俗与祭祀都是有意义的。”江之岛婉子注视着月光，似乎，我觉得似乎，她也是个看不透的人，“因为，民俗，祭祀，宗教，节礼，神明，这些东西，只有相信它们存在，那么它们就存在，如果没有人相信了，那么这些事物也就不复存在了。”
　　她顿了顿。
　　“如果这些事情不复存在了，那我的工作，我的人生，就被否定了，就再也不复存在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婉子......的侧脸。月光照射出她眉间的悲伤，但是，我不免有些恐惧。
　　“可笑吧，当山诚那个人。”
　　她突然对我这么说，事实上我不仅没和当山诚聊过，我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没印象。
　　“我无数次，想要杀死他，他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民俗文化研究学者，但是他，从来都看不起日本民俗。”
　　“每当看到他装作尊敬，满脸微笑地和当地人交流民俗时，我都感到......一阵恶心。他只会跟我不断嘲笑这些人的封建迷信，他根本看不起神明，他觉得他自己就是神明。的确，他掌控着很多人的命运，凭他的一张嘴，我就能获得博士的头衔，也是凭他的一张嘴，我也能失去我的人生。我......我没办法的对吧，汐子小姐，我只能服从他的一切。”
　　月光看透了我，我看不透她。
　　她的确看上去很悲伤，但我觉得，她心里想的事，远不止这些。我不免觉得有些疲惫。
　　“汐子小姐，我过于相信命运了，不是吗？”她像自我嘲笑一般，“每当遇到二选一的选项，我都会选择抛硬币来解决，即使这选项有多不合理，我也相信冥冥之中都是顺应上天自然之理，只要是上天给定的命运我不违背，那么我一定能收获幸福。可是，在一次次的抛硬币中，我仿佛走向了泥塘里。”
　　“我见到了你的姐姐雪子，她......”江之岛婉子凄惨地笑，“她和我，是一样的人，而你......而你，汐子小姐......”
　　她的眼睛仿佛要把我灼伤。
　　而你，是......一样的人。
　　我似乎听到了她说的几个词，但是风带走了她的话语，而我的耳畔早不在那里了。
　　“汐子，回去吧。”常守哀玥拉住了我的手，她似乎听到了江之岛婉子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想问我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我是个好奇心大于理性的人。
　　也许，我的生命是在好奇的支撑下向前移动的，但是，我放弃了。
　　因为我知道，知道一些事，不知道一些事，就像硬币的两面，没有效力上的差别。
　　我想起来遇到婉子的那天，蔚山婉子。
　　那天夜里，下着淡淡的雨，却映着惨惨呼呼的月光。
　　小时候的我，很喜欢在深夜里，尤其是在看不到月光的深夜里，独自一人去家背后的这座小山里。
　　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人哭泣的婉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也是唯一一次。
　　婉子的父母，蔚山夫妇本来是我们村外出打工的青年男女，他们抛下婉子留在岚寒村，然后前往大城市，回来的，只要两具尸骨。
　　婉子从小就和长崎明文很亲近，在其他小孩都不敢靠近这鬼一样的老太婆时，只有婉子天天围在她身边让她占卜这占卜那，于是，长崎明文收留了婉子。
　　我看到的她的哭泣，是最令我害怕也令我激动的哭声，带着嬉笑讥讽的哭泣声，如此难以形容，只有身在旁边才能感受到凄冽。
　　我没有跟她讲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她渐渐地不哭了，然后沉默地看着我。
　　“可怕。”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就是在那时，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笑着哭和哭着笑，究竟哪个是幸福？
　　也许是第一次遇见时婉子一直在对我说话，而我一句话都没说，她以为我是个哑巴，所以当第二次见面，她用蹩脚的手语跟我打招呼时，我忍不住笑了。
　　再古怪的小孩，再被人讨厌畏惧的小孩，也有只有我知道的可爱的一面。
　　婉子不是鬼魂，她与我记忆中的那个死去的婉子长得不一样。
　　“哀玥姐，我不想回去。”跟着常守小姐往家的方向走，看着些许灯光，我有些踌躇。
　　“行。”她松开了手，我们二人静静地走在月光铺满的路上。
　　“汐子。”她打破了沉默，“你害怕吗？”
　　我没有说话。
　　“你在质疑自己吗？你在厌恶自己吗？”常守小姐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一只手覆在我的耳旁，直直地看着我。
　　我知道，常守小姐她什么都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做过什么事，她什么都知道。
　　“汐子，我只会凭自己的眼光看人，我觉得......”
　　“我觉得，你是我值得信赖的人。”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我并没有那么脆弱，可是，可是......
　　这是第一次有人认可我。
　　从小到大，我觉得我的人际关系都是建立在我的地位上的，哪怕是别宫，她只是想着保护我，从来没有和我平等的沟通过。
　　所以，我遇到了婉子，我感到激动，遇到了这样一个奇怪的而又不在乎世俗的女孩。
　　可是，婉子，就如同一个渴望看到我的死亡的幽灵一样，在我旁边不断地侵蚀我。
　　遇到常守哀玥的那个瞬间，我恐惧于她，恐惧她如长崎明文所说的是个侦探，恐惧于她恐怖的吸引力，恐惧于她那看透一切的眼神。
　　但是留了一份希冀，也许，她能带我逃离这里。
　　我倾倒在常守哀玥的怀里。
　　常守哀玥用双手抱住了我。
　　“汐子，你会跳舞吗。”常守哀玥边擦着我的泪滴，边笑着看着我这狼狈的模样。
　　我擤了擤鼻涕，带着哭腔说道:“我只会学校里学到的一点，我很笨。”
　　“足够了。”常守哀玥微微一笑，挽起我的手腕，在月光下，轻轻地，迈开她的舞步。
　　我笨拙地跟着她，在她的怀里静静地跳舞。
　　这场景也许很怪异吧。
　　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正挽着一个涕泪横流的十四岁的小女孩在月光下舞蹈。
　　也许......
　　也许，我坚定了我的信心。
　　我坚定了我的想法，也坚定了我要做的事，因为常守哀玥，因为妳的到来，妳的出现，妳在我身边。
　　我，不会在这个村庄里死去，我会活下去，会活着跟常守哀玥前往更大的世界。
　　也许......
　　也许。
　　我凝视着月光下清冷如白玉的常守哀玥的脸颊，美得冷静，帅得清澈。
　　静静地共舞，她只是微笑。
　　我可不管你怎么想了，我可不管你是怎样的人了，都怪你。
　　也许......
　　也许，我想。
　　我爱上了常守哀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