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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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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九十九米的甬道。
中间由整块平整的汉白玉切成平面,一块连着一块无缝衔接,形成专供的御道为分界线。
两侧的甬道,皆是耗时一年,一座窑一年最多出6千块的金砖铺设……
阴阴暗的天。
细密的雨,于空中被风羁绊,飘飘洒洒无垠。
又与金砖上的水汽氤氲纠缠,一时间,大地起了烟波,浩渺无界。
沈一曦垂眼低头,耷拉着双肩双臂,一步一步,如在水中淌涉。
道尽头的万象神宫,拔地参天的巍峨,蔽日千云。
她悄无声息的退出太和殿。
正如她悄然无声的进入太和殿。
打碎牙。
往肚子里咽。
沈一曦缓缓抬起头。
碎发贴着额头,雨水汇成涓涓,顺着面颊,与泪水分不清。
十月一号的第一场雨,下得她疼。
哪儿疼?
说不上来。
只觉得胸口,被塞满了稻草。
无数交杂在一起的稻草尖尖,扎入腹腔柔软的五脏。
要不了命。
却疼。
还能预见稻草在岁月里腐烂,化为一摊烂泥,与血肉混同,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她将,不可救药的腐朽与糜烂。
“公,公主。”卫天宇持伞,雨中奔袭而来。
因跑的太快,他脚下一滑,踉跄摔了个跟头。然而,这也阻不了他单手高举,护住手里的伞。
他爬起来,顾不上身上的湿漉,小跑而来,双膝直接跪在了沈一曦的跟前,为她送上遮蔽。
“公,公主。”卫天宇喘着一口热气,低低唤着。
沈一曦死灰槁木。
伺候她多年,哪见过她这般没了魂儿的样?
因担忧着急,卫天宇双目沸腾灼热,一时忘了身份有别:“公主,怎,怎么了?”
她停了脚步,垂眸。
“公主,我们回去吧…”卫天宇心疼的无以加复,声音哽咽,近乎乞求,“天大的事儿,我们都先淑明宫,换一身干爽的衣裳,再慢慢处理好不好?”
他本在淑明宫的偏房,密谋算着买马的单子。一听下属来报,说是公主只身一人走去万象神宫,他见天阴郁暗沉,拿了伞就跑了来。
路上,果不其然,开始下雨。
雨,一下,他就愈发的急。
公主,可还好?
他持伞,跑过十来条甬道与廊道,见到被雨浸湿的她。
卫天宇内疚自责,还是来迟了。
公主一身的湿漉,风还在起,着凉了可怎么办的好?
目之所及,卫天宇的焦虑越发深重。
垂头丧气的沈一曦,幽咽诉泣:“卫天宇…你说,你说,孤怎么办,怎么办…”
“公,公主。我们先回淑明宫好不好…”跪在地上的卫天宇,眼眶通红,泪水在面具内肆意横流。
呜呜咽咽的声,被渐大的雨声淹没。
在这一时刻,沈一曦的双肩宛若到了极点,无法绷直亦无法承载稳重,随着她的低泣,抽抽搭搭。
“孤…怎么办…”双手握紧,十指嵌入肉里。
谁能感同身受她的痛不欲生。
“公,公主…”卫天宇拉扯着她的裙角,哀求着,“我们,我们回去好不好…”
在他看来,天大的事,不过是头点地。
眼下最要紧的,没什么能让她换一身干爽的衣服更重要的了…
大雨如银河倒泻。
烟波蒸腾而上,又被急雨打了下去,溅碎消弭。
展开的紫袍,什袭而藏,将她从头到尾如珍物一般,包了个严实。
紧着,在她大脑滞空的档儿,对方一手掌住她的后脊,一手抱起她的腿弯。
如小时,大人般的他,抱着小孩儿的她哄睡觉那样,温厚而安全,安静而平稳。
一刹。
大风扶摇连天。
沈一曦抬起双目,向上。
有所回应的言游,缓低眸。
四目相望。
雨水打湿的脸,慌乱中,他心跳擂鼓响天。
“一,一曦。”言游偏过头,忧心忡忡,“我送你回淑明宫。”
在一边打着伞的卫天宇,大惊失色却不忘将伞偏在二人头上。
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的紫袍。
沈一曦暗灰死寂的眼波,泛起波澜。
三眼一板的人,官服为她脱了一次又一次。
更别提他如今,还是已婚的身份。
“宰相大人,你这样抱着孤,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沈一曦语调冷冷。
“是。”他打断她。
“我图谋不轨,犯上作乱,死有余辜。”言游瞟了她一眼,不自称‘微臣’,而是一个‘我’字,表明他忤逆的态度。
为什么?
怎么忽然就……
沈一曦有些迷糊。
“若不是你已经长大,我真想…”说罢,恼恨的言游的双手收紧,紧箍的她有些疼。
也正是这一疼,加之他欲言又止的警告与克制,沈一曦想起她小时候捣蛋,挨过言游的打。
她小脸一红,羞涩爬上了眼眸,当即将自己的脑袋往衣服里缩。
“为何要淋雨?”
“你想生病不成?”
言游快步走着,谴责的话,也随之紧密。
“你当你金刚不坏之身?”
“为何不跟我说?”
“再难,再不易,难道我不在?”
“我知道现在内阁,氏族,连同你的父王,压力都给了你。但你记住,你不是一人在踽踽独行。”
张口闭口,都是‘我我我’。
句句看似谴责,实则都是爱护与关切。
沈一曦听得心神荡漾,脑袋往里缩的更厉害。
她心虚。
宫道里。
卫天宇瞥见远处迎面的一行太监与侍女。
“宰相大人,你这样抱着公主,叫旁人看见,会污了公主的清…”卫天宇咽下了后面的话。
言游定住了脚跟,斜眼扫去,不怒而威。
“哪轮到你一个阉人多嘴?难道我不知道我的行为僭越?我既然做了,是罚是过,我自己会去领。”
“宰相大人,公主的清白,你可担不起。”卫天宇眼底划过阴霾,站在原地,与言游僵持。
言游看出他的偏执,浮出一抹冷笑:“哼。”
不作纠缠,也不争吵,言游抱着她,掠过太监侍女的拜见,大步流星的扬长而去。
脑袋窝在他胸膛的沈一曦,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脸热头烫,根本没胆发声。
但,这是她第一次衷心希望。
前往淑明宫的路,远点,远点,再远点。
内廷很大。
占地十几万平方米。
皇宫更大。
九十多万平方米。
宰相大雨中,脱下官服,将公主抱回淑明宫的消息,一瞬间传遍外朝内廷。
养性殿里的沈瑾涵,听完大太监报来的消息,脸色变化莫测。
“哎,也不知道给言游那小子赐婚,是好事还是坏事。”沈瑾涵喟然长叹。
大太监对这其中的事,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王,宰相大人那会儿抗旨,你将旨意直接送去了言氏族中最高辈分的言太师手上…宰相大人怕是生了怨,听说到现在都是睡在书房…”
“这小子,越发没了规矩…”沈瑾涵也是头一个两个大,“幸好孤快死了。”
“王。”大太监听得又惊又惧。
“哎。孤不想听,你找个嘴碎的,掌嘴后逐出宫,杀鸡儆猴,快点儿止了流言。”沈瑾涵眼一厉,挥一挥手。
淑明宫。
大殿门大开。
灯火通明。
侍女往来频繁。
正殿中央,火炉搬了一个,专门烘干宰相的官服。
言游正襟危坐。
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手捧着姜茶的沈一曦,与言游隔着一道龙凤鎏金雕镂屏风。
“谢谢…阿,阿嚏。”半晌,沈一曦的嘴里挤出两个字,随即打了个大喷嚏。
鼻腔一湿,有热流下。
侍女忙捧上绢布。
沈一曦拭着鼻涕,略带着不安与心虚看了一眼屏风外侧。
言游透着雕镂的缝隙,殷切的双目,又是担忧又是责备。
“你受风寒了。”他说。
“嗯…”
“你小时就体弱,需多注意点。”
“嗯…”
“与你同龄的女子,大多比你身长…哎。”
“……”沈一曦眼珠转动。
嫌她矮?
“若不是我正巧去万象神宫办点事,你打算在雨中淋多久?拿自己的小命祭天?”
“……”沈一曦紧闭着嘴。
前面不是还在关心她的吗?怎么越说越不对劲?
“有些事若是超出你的承受范围,还有我们在。你可以与我说,与你父王说,就是别一个人扛。你才多大点?”
“……”沈一曦心中的感动,荡然无存。
她开始不耐烦。
除却不耐烦,她还有一些发躁。
“你是沧国唯一的公主。王为你废了太子,又将玉玺送至淑明宫。内阁的折子,外朝的人都知道出自你之手,怨声载道的也属正常…”
“换位思考,他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的服气你一个十一岁的丫头?”
沈一曦本想张的口,因言游在理的分析,又吞了回去。
半截入土。
是哦?
“一曦。”言游见屏风内侧安静,唤了一遍她的名字,沉默。
“嗯…你说。”捧着热姜茶的沈一曦,抿了一口,傲娇的抬起眼。
龙凤鎏金的雕镂缝隙中。
正目相对。
他的眼睛,漆黑的不掺杂质。
深邃的触底,是似水柔情,脉脉摄魄。
沈一曦彻底迷惘了。
一丝不苟的言游,旁若无人,声音清朗:“一曦,你只需记得,过去,现在,将来,无论会发生什么,无论你做什么,我始终站在你这边。”
沈一曦瞳孔微缩,大脑陷入空白。
他?
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一言九鼎。”言游用更重的音,诺下,“恪守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