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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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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好久不见。”
太和殿。
须弥底座束腰处透雕双龙戏珠,是满髹的金漆。
底下两侧是四对陈设:宝象,用端,仙鹤,香亭……
除了这上边儿坐的人,什么都没变呢。
杭一诺一袭灰衫,目光平和的自下而上,气质温文尔雅,如圭如璋。
“褚良先生所写的《中元史记》,孤命人送去了一份,你应该看了。”
沈瑾涵从须弥底座而起,轻缓走下台阶,目光赞许的停留在他身上。
“世人都知皇家五库,如今,五库中有一库重现于世。”杭一诺视线回调,降在沈瑾涵身上,温润而泽。
沈瑾涵细细看他,笑容软在眼底,温言:“你知道孤找你是因着何事?”
“不知。”杭一诺凉薄一笑,摇了摇头,“《中元史记》是沈氏族的私心,亦是我的私心。但,也如你所愿,我的叔伯与我生了间隙。”
世人心中千年氏族的名望,因一本《中元史记》揭开真实面目,从而祛魅。
高风清节的褚良先生,若不是因着杭一诺一封书信的嘱托,又怎么愿苟活多年…
杭一诺想到已经自缢追随他的褚良先生,胸口沉甸:“现在,他们还愿留着我,一是为了知道皇家国库的下落,二是因为我的身份,可以用来‘复殷’。你呢?”
迈下台阶的沈瑾涵,笑容不减,柔和不消。
宛若一个长辈在看着一个优秀的晚辈,爱怜与慈祥:“一定是有目的吗?”
灰衫微颤,杭一诺眼神痛苦,抑制着长久以来的死志:“一库重现于世,说明另有其人知道皇家五库的下落…”
“一诺。”沈瑾涵叫唤他的名字,打断他。
太和殿内,无人。
宫灯燃燃,鎏金富贵。
已经来到他身侧的沈瑾涵,与他并排站立,一侧身,视线投向宝座,向往而平静道:“你知道吗?那个龙椅,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孤。”
烛火‘簌簌’,蛛网尘埃落定。
“孤一切所做,一切阿,都是为了她。”沈瑾涵的声音,恳切而微微泛起激昂。
“她”?
杭一诺,四肢发僵。
眼波震颤。
“你…”杭一诺袖中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一曦…”
连自己的女儿都利用?
他!
杭一诺盯着若无其事的他,一团火涌上胸口。
“一曦什么都不知道。”沈瑾涵笑逐颜开,好似是在与密友交流什么欢愉的事,语气中透着自豪,“但她,比你我都更适合,不是吗?”
小小,娇柔的人。
在怀里低低啜泣,身躯颤栗宛若昨日。
杭一诺咬着牙,怒意汹涌:“可她才十一岁…你…”
“是啊。十一岁。”沈瑾涵见状,心有宽慰面露无奈,“孤何尝不知。但她生在这皇室。命,本就不由己。”
杭一诺双拳握紧,悲愤欲言。
置若罔闻的沈瑾涵盯着须弥王座,目光渐深:“一诺,孤老了,会死。”
“什,什么…”杭一诺一顿。
“一诺,孤老了,会死。”他平静的转过头,看着杭一诺,强调了一遍。
不等杭一诺开口。
“孤一死,她在这深宫,便是孤儿。孤活着,她是沧国唯一的公主,尊贵无比。但孤一死,这一份尊贵,也足以让六大家族与皇室容不下她。”
杭一诺面色一寡,却无力反驳。
“孤做了他们都怕的事,逼得沈易与太子造反。孤才得以顺理成章罢黜太子,哭活丧。孤就是要太子死,给丫头清些障碍。”
振聋发聩的内容。
杭一诺眼里的悲愤顷刻消弭,被难以置信取缔。
“你…你是真的,想要扶植她做女帝?”杭一诺因过度吃惊,磕巴了起来。
明面上都在走向的事,真的一锤定音时,他还是因超出认知而措手不及。
“嗯。”沈瑾涵笃定,“有何不可?事到如今,孤也无需瞒你。”
理所应当的语气。
顺势而为的态度。
多年的操盘,只为这一切的顺理成章。
“什,什么。”杭一诺往后退了两步,心脏在胸腔剧烈搏动。
压抑。
克制。
原本鲜活的灵魂阿,被仇恨箍制。
大半生啊,那些灰色与寡淡,早已与沈瑾涵的性情融为一体,化为底色。
爱,非所爱。
做,非所欲。
年迈暮沉的沈瑾涵,在这一刻,焕发了活力,与久违的血脉偾张。
“百年前殷国的杭妕公主。”沈瑾涵的眼睛,迸出光芒。
他的语气,他唇上的弧线,因他即将揭开大半生的遏制,冲破遏抑,激越,高涨,颤抖。
“…是你父王的母亲,亦是孤的母亲。”
命运的枷锁,一收,在劫难逃。
瞳孔失焦的杭一诺,频频后退,垂落的双手,无力也无法逃脱。
尘埃很轻。
可它被赋上时间。
滴水成河,积水成渊。
积小致巨为乌泱泱的历史洪流。
每一粒,都将在阳光下炫目。
每一粒,都将滂沱。
沈瑾涵吐出一口气,跃动的目光,轻松中带着轻巧。
“孤的父亲,来自沈氏族,只是血缘疏远,身份卑微。有一日,帐外值夜时,见到了杭氏族连夜捧着殷公的口谕进了沈氏族的营帐…”
“杭氏族与沈氏族,沆瀣一气,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孤的母亲个子矮小,生的其貌不扬。孤的父亲在破城之际,认出了女扮男装的她…”
杭一诺的手心,惊的都是凉汗。
逐渐平和的眼波中,映出满堂的凄凄苍凉。
沈瑾涵的嘴里,轻飘的每一个字,组成一句话,呈现了一段不足轻重的小故事。
然而,土壤细流。
沈瑾涵柔和看向他,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为掩人耳目,孤的父亲带着母亲,退隐山林生下孤。”
“孤的母亲,在孤十岁时,身染恶疾去世了。这十年,她教孤识字,读书,只字不提自己的来历。孤以为自己的母亲,天生的与寻常的村妇不同,未作细想…”
“哪成想,她本就是那天上的凤呢…”话未说完,沈瑾涵一顿哽咽,眼眶泛红。
杭一诺听到这,宛若失了生命本色,双膝慢慢落跪。
“所以说,一曦…”他抖颤着唇,绝望的闭上眼。
沈瑾涵的手,如抚沈一曦的脑袋,也落在杭一诺的头上,怜爱慰藉。
“一诺,孤的身上流着杭氏族的血,但孤恨杭氏族。”沈瑾涵的眼神微微收紧,“孤也恨沈氏族…”
所以。
他要为自己的母亲报复杭氏族。
他要替自己的母亲,争回本该属于她的天下与龙椅。
杭一诺咬着唇,血色尽失。
“一诺,孤知道你与一曦都是好孩子。”沈瑾涵垂眸,掌心轻柔的拍着他的脑袋,“但你不该生在皇室。”
生不逢时,这才是时运不济。
就算是皇室,又如何?
人,是无法与天,与命对抗的。
沈瑾涵的眼,垂垂冷却:“一诺,你与一曦都是孤的孩子。只要你真心能理解孤为一曦的所作所为…孤会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掌心下的杭一诺,听了许多故事,许多承诺都无动于衷。
唯提到一曦。
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风一浮,便是涟漪折折。
双手将沈瑾涵盖在自己头上的手掌置弃一侧,杭一诺折跪的双膝缓缓而起。
与之而起的,还有他沉郁下落的眼。
“所以…你为自己的私心,将一曦推进漩涡?”他的声音很轻,但,落字铿锵。
杭一诺往后退了一步,抬颌。
灰衫一展,傲睨之姿。
他的命,他认。
可她…她只有十一岁,为何要任其宰割?
只因生在皇室,成了他沈瑾涵的女儿吗?
“殷国亡,是大势所趋。”站起的杭一诺,掷地有声,郁沉的眸深处,焕发出与他温和气质截然不同的桀骜。
“若是再给我些时日,沧国能否立,尚且未知。”
一侧的沈瑾涵,听到他后一句,肃目正色。
杭一诺与之四目相对,气势咄咄逼人,不退反进:“六年大饥,八年大水,九年秋蝗。我的父王登基后,中元大陕年年大旱,百姓流离失所。紧接连着五年的大疫…”
“盗匪与流民并起,民变爆发。我劝我的父王,重用杭文昭,再用陈奇,陆生,杨常蓝,杨斯……你告诉我,若非我父王用人存疑…”
这些都是能人将才,随便拿一个出来,都能安邦治国。
殷国这一套组合拳,剿流寇定内安,力挽狂澜将岌岌可危的殷国拉回正途,又硬生生给续上了几年的国运。
沈瑾涵还专门派人暗中潜查,想摸出是哪一位‘高人’在背后指点,最后无疾而终…哪成想,现在就在眼前。
“你们不断骚扰入侵,我们两线作战,每年军费支出高达两千万以上,我的父王将我的叔伯掏了个遍,苦苦撑了十三年…”
听到这,沈瑾涵勃然失色。
一方面是惊叹千年氏族的底蕴。
另一方面,又是有些许后怕。
若是这一切运筹都出自他之手,那会儿的年纪,怕是与现在的一曦,不相上下啊!
这若是生在盛世,待到他再长大一些,君临天下,垂拱而治也不过假以时日…
然而,说到这,也无法改变殷国已覆灭的事实。
他的父王一死,殷国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国亡城…
本应自缢的杭一诺,因多方势力的牵制,苟活至今。
“我的父王…若是那时听我的,动皇家五库,怕不至于如此…”
杭一诺字字泣血,双手颤栗,他抬面,看向沈瑾涵那张与自己的父王,确有几分相似的脸。
“我不是没有揣测过你的身世,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是我的…”
按辈分,是叔叔。
同母异父。
碾压杭氏族所有人的亲属血缘关系。
“我与一曦…”杭一诺心口钝痛。
才生的情愫,悄无声息,踏为齑粉。
髹金漆云龙纹宝座,设在大殿中央七层高台上。
后方摆九扇雕有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
世人高不可攀,难以想象的华贵与恢宏。
娇小的沈一曦,窝缩屏风之后,听得一字不落。
槁木死灰。
万念俱寂。
她,冻得直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