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十四年(主晋) ...
-
1.
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夜,太祖召晋王进宫饮酒,共宿宫中,隔日清晨太祖于万岁殿中逝世,哀钟长鸣,天下缟素。
因是开国皇帝去世,到底是照前朝旧制还是制定新制,一群人翻来覆去吵了两天,才终于理出个章程。
赵光义作为即将登基的新帝,早已搬进万岁殿偏殿,处理先皇丧事的同时,也预备着次年开春的登基大典。
可他今晚忽然想出宫看看。
雪沫飘飘扬扬地落下,伞面很快积上一层薄雪,赵光义挥退想来替他执伞提灯的宫侍,只让他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熟悉的梨花树渐渐从夜色中显现,赵光义站定在红墙下,仰头望着那一树雪白出神。
受封晋王后,他虽然还担着府尹的官职,但多数时候在前衙或晋王府,算起来,已有两三年未曾好好看过这树梨花了。
而那个年轻侠客,这些年聚少离多,起初十天半个月总想办法见一回,后来渐渐不大见了,只是写信,到第十年,连信也没有了。
记忆中的脸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他年纪愈长,鬓上也渐渐生华发,不复从前风采动人,想来那个人也不愿见他罢。
“谁?!”
宫侍惊叫一声,纷纷拥至他身旁守卫,警惕地看着不远处的身影。
赵光义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灯杆,然后又缓缓放松,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人,见对方有接近的趋势,急忙压低伞檐,遮挡住自己的脸。
“……二哥?”
久未听闻的声音响起,赵光义听到脚步声停在两尺之外,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没事,都退下吧。”
挡在你们之间的人都退开了,可赵光义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中间隔着。
也许是失去联系的这几年,也许是相差愈发悬殊的身份。
说不清,道不明,可确乎是存在的。
“二哥。”你低声又唤道。
“……嗯。”赵光义应着,低眉只看伞下风雪吹过。
重逢的场景预想过无数种,想说的话一句句在心头萦绕,最后只化作天上的雪沫,悉数落在那人脚边。
半晌,你率先跨过楚河汉界,慢慢走至他身前,带着老茧的手指一点点抬起低垂的伞檐。
赵光义偏过头,却只是让鬓边的白发被看得更清楚。
你笑了笑,“这几年虽然样貌稍改,但我想也没有到不堪入目的地步。”
“二哥怎么不肯看我?”
还是那样熟悉的亲近的语气,仿佛这几年你们不曾分离。
紧攥着伞柄的手传来痛意,赵光义忽然平静了,他转过头,不再刻意避讳你的目光。
“好久不见。”
模糊的脸在眼中清晰,你的容颜对比从前不曾改变,鬓发如云,眸若寒星,依然神采飞扬。
赵光义恍然想起,他年长你七岁,如今他已近四十,眼前人堪堪而立。
你还年轻,可他却开始老了。
寥寥数语过后,你们又安静下来,十四年的时光并没有把你们改造成健谈的人,从前情深意切,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表不完的情。
而今情意走到末路了,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直到宫侍上前提醒夜深雪寒,劝赵光义该回宫时,你才起了个话头,“天这样晚,又下着雪,你怎么来这了?”
“出来走走,消遣罢了。”赵光义答完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没去见兄长?”
“去过了,还遇到了赵普先生。”你的目光转向远处,轻笑一声,“他被我吓了一跳,问我怎么这么晚还来。”
“我说我就想过来看看,然后我问他你在哪,怎么王府没人,他说你现在搬到万岁殿偏殿了,我去了,没看到你,问了一圈才知道你出宫了。”
“我就想你会不会是跑到这里来了,没想到真是,大冷天跑到这里来吹风,像个傻子一样站半天,也不怕生病。”
赵光义听你一句句说着,末了才开口,“到底谁是傻子,知道下雪连个斗篷也不穿,雪落了满身满头,也不知道拍拍。”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将伞分你一半,“走吧,该回去了。”
你没说什么有别处可去的扫兴话,接过灯慢慢地走在赵光义身侧,一只手小心地护在他身后。
赵光义只当作不知道。
回到偏殿,宫侍取来赵光义的旧衣让你换下,赵普听说你们两个一起回来了,也过来同聚。
国丧期间禁饮酒作乐,你们就围炉对坐,饮一壶热茶相替。
这一幕与十四年前何其相似,只是有一个人永远不会来了。
“这一次来开封准备待多久?”赵普一句话问了两个人想知道的事。
你饮一口茶,整个人被暖意熏得懒洋洋的,“三四天吧,看完故人就该回去了。”
炉上的干果噼噼啪啪地响,你和赵普天南海北地聊着,赵光义大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偶尔说几句话。
到天边泛白,月亮完全隐没,你们才惊觉一宿已过。
赵普说你留在皇宫住恐怕不合适,要领着你回家去,赵光义没反对。
马车上赵普又絮絮地跟你说了一些关于赵光义的事。
“晋王这几年越发寡言少语了,官家说他比从前稳重许多,可我看官家说这话的时候不像高兴的样子,大概是孩子大了觉得有点莫名的惆怅,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兄弟,一晃这么多年了。”
“官家走的那天,晋王何等的难过,走到今天这步,身边可亲近的人已不多了。”
他叹了口气,忧虑地看向你,“我看你们不像毫无情意的样子,怎么就生疏了?”
你没有立即回答,扯着衣角看上面的花纹,你记得有一年夏天,你和赵光义去东郊纵马同游,他穿的就是这一身。
那年的花开的漂亮,人也漂亮。
“从前的时光再好,也已经是从前了。”你放下衣角,靠在马车壁上神色倦怠,“他想建功立业,我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想自由自在的,所求不同,还是分开的好 ,免得到最后相看两厌。”
赵普摇摇头,不再说话。
2.
直到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赵光义才收回目光,满身疲倦地倒在床上。
他想,他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混沌中,赵光义似乎回到了十四年前,他们在樊楼啼笑皆非的初见。
他掐着少年的脸,强喂下“毒药”,不服输的少年趁机一口咬在他手上,得意洋洋地骂着狗官。
留在指尖的印记消逝,心上的痕迹却日益深刻。
而后几年相伴,少侠渐渐脱去稚气,长成青年的模样,行事沉稳许多,却还是喜欢到处游历,然后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给他。
到第四年,侠客要去江南国,归期不定。
此去一别,说不定再无相见之日,赵光义应该阻拦的,可他没有。
送行的时候,赵光义原本以为至少会有一句等我回来,但是侠客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挥挥手。
后来在日复一日的回想中,赵光义终于明白,其实那人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夹杂的算计和利用。
此后,潮水一样无穷无尽的痛苦淹没了赵光义,他挣扎着,却倒向更深。
时间流转到开宝七年,他们分别的第八年,也是失去联系的第三年。
江南国灭,侠客终于回来了。
赵光义得到消息的时候,兄长正拉着人往赵府去,说要让赵普烧一桌好菜庆祝。
这几年他与兄长也生分了,政见上的分歧让赵光义患上疑心病,偶尔看着兄长惆怅的神情,赵光义总是想,是他哪里让兄长失望了吗?
那些争执,是他错了吗?
因着这些龃龉,兄长让人来请时,赵光义回绝了,可他又怕侠客不知道他搬去了晋王府,于是在开封府后院备好酒等着。
他在窗边枯坐了一天,也没等到那个人从满树梨花里冒出来。
让人去打探消息,才知道那个名动天下的大侠已经离开开封了。
那坛特意留的好酒,是赵光义对着空席,一个人喝完了。
3.
吹了半宿风雪,赵光义果然如你所言病了。
你再次离开开封的时候,他正缠绵病榻,只有赵普和魏夫人来城门口相送。
不过你想,即使赵光义没生病,恐怕也不会来送你,两年前你走的时候,他连一顿饭都不肯来吃。
你驱走心中淡淡的遗憾,回身向两人挥挥手,“我走啦,后会有期。”
魏夫人笑道:“明年开坛宴我必去,记得给我留坛好酒。”
“不会忘的!”
你又用力地挥挥手,刚翻身上马,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你。
那人似乎正在病中,嗓音嘶哑得不像话。
你抓着缰绳的手蓦然收紧,猛的回过头,那个此时应该病的起不来身的人正纵马朝你奔来。
赵光义脸色极苍白,伏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样子,吓得你几乎魂飞魄散。
顾不得什么多年隔阂,你连忙飞身跃上去,把人捞进怀里喝停马匹。
“…简…简直是胡闹!”
赵普年纪大了,受不起这种惊吓,差点厥过去,幸好魏夫人扶住了。
“你疯了吗?!”你怒火中烧地看着赵光义,“怎么能这样胡来!”
赵光义无力地靠在你颈边,他没有束冠,没有经过精心的矫饰,所有的狼狈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你面前。
他不知道这样的狼狈能不能求得你一点点怜悯,换取你更多留在他身边的时间。
可他看不到别的机会了,他要赌一把。
于是他闭着眼,抓住了你的衣袖,“别走。”
“廷宜,我……”
“起码现在别走,再陪陪我吧……”
你叹了口气,把怀里人抱得更紧。
你知道,你恐怕很难走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