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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狂欢的序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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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菲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不够用了。
她站在商会联盟自由市“翡翠回音”的主干道旁,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由色彩、噪音和疯狂搅拌而成的巨大熔炉。这和她想象中的“节日”完全不同——没有那种规规矩矩的花车巡游,也没有彬彬有礼的假面舞会前奏。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粗野、旺盛、仿佛末日将至般的生命力。
首先是那气味。
它像一团有形的、温热的浓汤,扑面而来,灌满她的鼻腔。刚出炉的、撒着粗盐和迷迭香的黑面包的焦香,与油腻腻的、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烤香肠气味纠缠在一起。甜腻到发齁的糖霜和蜂蜜蛋糕的味道,试图压倒这一切,却又被更强烈的、从酒馆里泼洒出来的、带着麦芽发酵酸气的廉价啤酒浪涛所淹没。底下,还潜藏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属于成千上万兴奋躯体的汗味,以及牲畜——那些拖着花车的、装饰着华丽鞍具的马匹留下的牲口特有的腥膻气。各种气味野蛮地混合,形成一种独属于狂欢节的、令人头晕目眩又莫名兴奋的催化剂。
然后是那声音。
如果说气味是浓汤,那声音就是一场毫无章法的交响乐崩坏。在她左边,一支由黄铜喇叭、兽皮鼓和走调的风笛组成的乐队,正声嘶力竭地演奏着一支节奏狂野的进行曲,乐手们脸颊通红,汗水从他们涂满油彩的脸上滑落。右边,一个由齿轮、发条和闪烁的劣质魔法水晶驱动的机械巨龙,在一群孩子的追逐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同时从喉咙里喷出带着硫磺味的浓烟和零星火花。小贩们在高声叫卖,他们的嗓音尖锐而富有穿透力:“会预言命运的魔法糖果!”“来自新大陆的闪光徽章,最后一个银币!”“戴上它,让你心仪的姑娘对你另眼相看!”更远处,人群的欢呼、尖叫、大笑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轰鸣,像海潮般拍打着她的耳膜。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那几乎要灼伤视网膜的景象。
玛菲从未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看到过如此多、如此混乱、如此……毫不相干的东西挤在一起。
游行的队伍正以缓慢而癫狂的姿态向前蠕动。打头阵的是一群踩着高跷的“巨人”,他们穿着用碎布和亮片拼凑而成的夸张袍子,脸上戴着描绘着诸神或恶魔表情的木制面具,居高临下地向人群抛洒着染成各种颜色的谷粒和廉价的玻璃珠子。人们,尤其是孩子们,尖叫着争抢这些毫无价值却象征着“幸运”的小玩意儿。
紧跟其后的一辆花车,被做成了一艘乘风破浪的海船模样——如果那艘船是由无数枯萎的藤蔓、盛开的假花和正在融化的、疑似蜡烛油脂雕塑组成的话。船上站着几位衣着暴露、只在关键部位贴着贝壳和羽毛的“海洋女神”,她们的动作僵硬,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略显空洞的微笑,不断向两侧抛着飞吻。花车周围,一群打扮成水鬼和鱼人模样的舞者,正扭曲着身体,跳着一种充满原始欲望的舞蹈。
而下一辆花车则充满了这个时代的特色——一台巨大、粗糙但正在全力运转的蒸汽机,它的活塞轰鸣着,排气管不时喷出白色的气浪,带动着车上无数相互咬合的齿轮和连杆,让一组镀锡的铁皮小人做出敲打、锻造等动作。这象征着联盟引以为傲的“魔导工业”。但讽刺的是,拉拽这辆“工业奇迹”的,却是八头肌肉虬结、喘着粗气的壮硕公牛。
“这简直……太棒了!”玛菲忍不住吹了个口哨,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喜欢这种毫无逻辑的混乱,这比任何井然有序的宴会都更对她的胃口。
在这里,阶级、身份、甚至日常的理智,都被暂时悬置了。面具和油彩赋予每个人平等的疯狂权利。这是一种集体的、盛大的精神出逃。
玛菲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惊奇与跃跃欲试的笑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她那两把宝贝燧发手枪硬邦邦的触感传来,让她在这片狂欢的混沌中感到一丝安心。她深吸了一口那复杂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将背上那个装着干粮和工具的背包往上提了提。
“好了,”她对自己说,目光扫过这光怪陆离的一切,最终投向街道深处那灯火通明的拍卖行方向,“蹭饭……哦不,冒险开始了!”
与此同时,暮色渐深,旅馆房间的窗户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狂欢节喧嚣,却隔绝不了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甜腻而躁动的节日气息。
白璘站在等身镜前,身上依旧是那身飘逸出尘的白色襦裙,与她即将换上的舞会礼服形成了静默的对峙。莱恩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的工具——一个装着各式瓶罐、刷笔的精致匣子——已经打开放在一旁的桌上,但他并没有催促。
“莱恩先生,”白璘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镜子传来,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你似乎比我这即将登台的人还要紧张。”
莱恩的目光从她镜中的身影上移开,落在那件被小心悬挂在衣架上的礼服上。那是一件西式裁剪的灰白色短裙,线条利落,与襦裙的宽大柔和截然不同,旁边还搭配着纯黑色的连裤丝袜和水晶高跟鞋。
“职责所在,白璘小姐。”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确保您的妆容与…这身新行头相得益彰,是我的工作。”
白璘轻轻一笑,指尖拂过襦裙柔软的布料,仿佛在与一位老友告别。“是啊,新行头。有时候,换一身皮囊,比施展十个幻术更能迷惑人心。”她终于转过身,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琉璃色眼眸落在莱恩身上,“你觉得呢,莱恩?伪装,是为了融入,还是为了在融入之后,更好地保持距离?”
这是个陷阱般的问题。莱恩沉默地拿起一把细毛刷,在粉盒里蘸了蘸,避重就轻:“我只是个化妆师。我的工作是修饰表面,不负责解读内核。”
“表面…”白璘重复着这个词,任由莱恩开始为她的脸颊打上薄薄的底妆。他的动作专业而克制,没有丝毫多余触碰,像在完成一件精密仪器的调试。“可有时候,表面就是最坚固的堡垒,也是最锋利的刀刃。今晚,很多人都会戴着面具,我的脸,我的这身衣服,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面具?”
莱恩没有接话,专注于用极细的笔刷勾勒她眼线的末端,让那双本就上挑的狐眸更添几分神秘与锐利。他能闻到她身上清雅的、不同于任何香水的淡淡气息,像雪后初霁的竹林。
“那位活力四射的玛菲小姐,她的‘表面’就真诚得多,不是吗?”白璘忽然话题一转,“她就像一团行走的火焰,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和好奇。和她在一起,很有趣。”
莱恩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想起玛菲在楼下大厅,兴奋地对着舞会宣传画指指点点的样子。“…她确实不擅长伪装。”他最终干巴巴地评价道。
“所以她才显得珍贵。”白璘闭上眼,任由莱恩为她扫上淡淡的眼影,“在这个人人都在演戏的舞台上,一个不会演戏的人,本身就是最精彩的演员。”
妆容完成大半,莱恩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镜中的白璘,五官的优点被恰到好处地突出,既保留了东方的神韵,又融入了符合西陆审美的立体感,与她即将穿上的礼服完美呼应。这确实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但他心中毫无成就感,只有一种面对深不可测的海洋时的谨慎。
“好了。”莱恩合上化妆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接下来,是您换装的时间了。”他礼貌地转身,面向窗户,将空间留给她。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丝袜被轻轻拉上的细微动静,以及高跟鞋扣上的清脆声响。每一个声音都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勾勒出一种无声的蜕变。
“可以了。”
莱恩闻声转过身。
那一刻,即便是以他的冷静和训练有素,呼吸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站在那里的,不再是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云游狐仙。镜前是一位身姿绰约、兼具东西方风情的绝美女子。灰白色短裙勾勒出她窈窕的曲线,裙摆下延伸出的黑色丝袜让她的双腿显得愈发修长笔直,脚上的水晶鞋折射着灯光,璀璨夺目。她依旧撑着那把奇特的油纸伞,狐耳与九尾自然显露,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成为这身矛盾装扮的画龙点睛之笔,让她像一位从异界降临、误入凡尘的暗夜精灵。
白璘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么,”她转过身,伞柄优雅地搭在肩上,目光扫过莱恩那身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帆布外套和刚刚打好的领带,“我这位‘化妆师’先生,准备好陪我踏入这场…假面舞会了吗?”
窗外,狂欢节的音乐与欢呼声浪骤然拔高,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街道,拍打着窗棂。
舞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