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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且听春汛 ...

  •   整个故事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站在那里的,是郑怡。那个曾替我跑腿叫庞焕的高二六班女生。她的出现,带着一种简单而直接的真实感。

      “请进。”我经过对史青忠那种近乎镜像的磨合与刘老师面前不够世故圆滑的标签,我又回到了那个心理老师的状态——我观察着她的微表情。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

      “夏老师,没打扰您吧?我……借着上厕所的名号出来的,想起件事,觉得必须来告诉您。”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

      “什么事?坐下说。”我的语气恢复平稳,示意她坐下。

      郑怡没有坐,只是站在办公桌前,目光低垂,“是关于……关于林敏跳楼那天的事。我……我当时就在旁边那间空教室里写作业。”

      我听到这段话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恐惧,我也没有想到这几个名字就这样缠着我好几周。 “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没看到过程。”她连忙摇头,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见外面突然很吵,有人在喊‘有人要跳楼了’……大家都像潮水一样涌出去看。我……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她停顿了一下,我观察到她的眼角泛红,下一秒泪打在地上。

      她率先解释道:“抱歉夏老师,我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她的左手抖得厉害,她试图用右手把她的左手控制住。

      我连忙安慰到,“没事没事,慢慢说,你坐下说吧。”我端起我面前的茶壶向她倒了一杯茶。

      她的声音发颤,“我其实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跳楼这件事,我当时听见周围人起哄出去看的时候,我感到的只有恐惧,我不敢走出教室门外,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死亡。”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我连忙靠近安抚她。

      “我在位置上控制自己情绪的刷着物理题可是周围人的声音……”她哽咽到说不出话。

      “但是,我清楚地听见……听见人群里有人……”她的声音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连同身体,“有人在起哄,说……‘林敏怎么还不跳?’,还有人说……‘作秀吧?就是为了博眼球才坐在那里’……”

      郑怡的眼泪决堤似的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夏老师……我当时……我当时只觉得……” 她哭的断断续续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的话让我仿佛能透过她颤抖的声音,窥见那个被狂热、冷漠和残忍包裹的现场,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巨大悲凉,我将一盒纸巾推到她面前。

      她扯了几张纸开始擦自己的眼泪,擦到一半,郑怡突然用力的抓住我:“夏老师,你一定一定要帮林敏。”

      我连忙安抚,用眼神向她传递我在的信号,并紧紧抓住她的手,左手轻拍她肩膀或握手:“你慢慢说。”

      “是梁绵伏追求林敏,不是墙上说的那样,林敏拒绝了,可是那个梁绵伏竟然到处造她的谣,说她和校外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她想是突然想到的了什么,“那个……那个口琴,上面刻了字的,她发现刻了字后还回去了,梁绵伏他没收。”

      她的话极其精简,信息量巨大,仿佛将这套说辞在心中演练了上千遍。

      我几乎确定她和史青忠是一个战线的。

      因为没有谁比史青忠更了解我现在知道些什么,郑怡这番话如果建立在我没有看校园墙的前提之下,我根本就不可能听懂。

      “对了口琴,在史青忠那,她在梁绵伏假意收拾遗物之前拿走了。于渊只是想帮林敏澄清,可于渊家里……她家只偏心弟弟,有人亲眼在图书馆见过她妈妈怎么区别对待姐弟俩……这事传开了,他们就说于渊心理变态,说她跟林敏是一路货色…”讲到这儿,郑怡的声音反而逐渐平稳下来。

      她脸上泪痕交错,我只是不断用眼神肯定着她。

      直到泪再次打在地上,不过是我的。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拿纸巾擦拭,控制住了情绪。

      她递出一张折叠的纸,塞在我的手心。

      这张纸的款式和史青忠上回给款式一样。

      “心中的罗盘一旦偏移,整个答案都将倾斜。”

      这句话我曾在夜里反复揣摩。

      我看清了纸上的内容,眼眶再次发热,但我没有收下。 “你们拿着吧,”我将纸塞回她手中,“她们会记住你们的。”

      她眼里充满疑惑和焦急,仿佛这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看着她,用口型无声地说:相信我。

      郑怡的话将那个被无数谎言精心覆盖的真相呈现在我眼前,梁绵伏的求而不得与恶意中伤,于渊因家庭重男轻女而累积的心理创伤与被无辜牵连的绝望,以及那场最终将她们彻底吞噬的、集体性的冷漠与暴力……所有散落的碎片,构成证词。

      送走郑怡,我将桌上的银杉移到窗台阳光更好的地方,简单收拾了笔记本电脑,直接出了办公室——没有锁门。

      我当然记得那颗“匿名”的润喉糖。

      在监控室,回放的画面显示:梁绵伏拿着润喉糖,在晚上用钥匙熟练地打开了我的办公室门。

      监控里,我看见安宙在我与史青忠那场关于“精致灰”的辩论时,趴在远处的栏杆上,观望我们一步一步走向他预设的真相。

      甚至故事最开始那句让我心生寒意的“老师,放心我们不会跳楼的”,竟然也出自你——安宙。

      难怪会那么眼熟,原来是来试探我。

      史青忠和安宙,从一开始就布好了这个精密的局。或许连那次“拿错书”的相遇,都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契机。

      史青忠,我也看见了你夹在《自卑与超越》里的那张撕碎的草稿纸了,上面写着:“再多管闲事,下一个是你。”

      或许我比任何读者都更早接近真相。我没有点明的是,安宙与我讨论“自欺欺人”这个议题本身,就是最高明的引导。

      但他们忽略了一点:连刘老师那种深谙世故的老教师都不愿蹚的浑水,我一个初出茅庐的老师,又凭什么要不顾一切地跳进去?

      回到家,不知过了多久,手机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没有去看。

      眼中是什么情绪?我想,是和史青忠如出一辙的“胜券在握”。

      夜里下了点小雨,清晨出门打车时,街边的红色灯光映在水洼里,像一滩晕开的血。

      我很早来到教室,眼神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泉水。

      直到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夏老师。”是史青忠。

      她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今天穿回了规整的校服,身上那丝若有似无的中药味似乎更浓了些。

      “夏老师,你为什么不要我们的证词?”她的语气是质问,和她一贯冷静的性格不符,我反而很高兴,因为她的情绪波动代表的是没有预设的剧本。

      我抬起头,看向她。这个女孩,从一开始就用她自己的方式,冒着难以想象的风险,一步步将我引向真相的风暴眼。

      她布下迷阵,又留下钥匙;

      她语录不详,却又在关键时刻推动齿轮。

      她既是迷雾的编织者,也是执炬的引路人。

      “为什么?”窗外天刚放晴,我微微点头示意她坐下,“为什么要用这么…曲折的方式?”

      我的姿势很舒服,我很清楚在她面前我不需要费尽心地说话——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史青忠没有立刻回答,她在我身旁坐下。 “你的银杉怎么在这?”她的语气像在陈述。

      “晒晒太阳。”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诶?你不是选物化生的吗?这都不懂?”

      她眼神空洞。

      “这就是你口中的‘仍怜草木青’?”她看向我除了愤怒还有震惊,“我们真是看错你。我以为你和其他老师不一样。”

      “看错什么?史青忠同学,一开始是你在这里和我扯着恋爱故事哦。”我不自觉的翘起二郎腿,这个姿势让我在讲话时自然占据主导地位——让她倾听。

      她看懂了密码。

      “直接的控诉,只会被更大的声音瞬间吞没。因为绝对的权力面前,真相也需要策略和筹码,需要借力打力。”我目光转向窗外,毫不掩饰地揭示了背后的冰冷逻辑,“史青忠,作为纪律委员,你有主动接触我的机会,你借此吸引我的注意,引导我知道真相;安宙的父亲,是市绿化局局长,安宙接近我,是利用父亲绿化局长的职位,增加所带来的力量和庇护,才能让真相有浮出水面的可能,才能刘老师那类人不打搅你们的计划。”

      我的的话得到了她的默认。

      不可否认,他们能想到这点心智已经远超同龄人。

      “你最近压力很大?”我话锋一转,我从她脸上看到了疑惑和欣赏,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我解释:“我家是开中医铺的,你第一次压力大开的药,是在我家的药店吧?”

      那几天我因为学生的心理状况感到焦虑,去父母那开药,顺便吃饭,我们刚坐下一个女孩就来开药,我透过帘子恰好看见了她。

      “史青忠,这场悲剧的终结,并非要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安心读书,我会给你答案。”我清晰地叫到她的名字,抿了一小口茶。

      “是的。”史青忠的回答,让我感到意外,“但这或许,对那些死者更为重要。她们用最生命这个代价换来的,至少不能是一个被继续掩盖的谎言,不能是一个被简单归咎于‘学业压力过大’的结论。我们都看清了真相,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亡者的告慰。”

      她目光落在那盆银杉上,走上去伸出手,极其轻微地,将它挪动了一下,让它偏离了原本放置的位置。

      那个细微的动作,像一个清晰的隐喻——象征着我曾一度动摇、偏移的初心。

      但紧接着,她看着我的眼睛,像是经过我的默许,一只手拿起来,将它放回原处。

      这一刻,她应该明白了我的意图。

      “夏老师,”她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其实这场故事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梁绵伏也是。”

      我怔住,看向她。

      “他所做出的那些行为,不过是在他家那种严格到令人窒息的畸形教育下,他所能做到的、最扭曲的自我防御。你根本不知道,当他面对拒绝时,他首先需要恐惧的根本不是同学的嘲讽,而是来自父母的冷漠审视与彻底否定。因不在他,他只是果。就像我之前说的,被覆盖的泥土,”她顿了顿,目光沉痛,“就是林敏和于渊,她们是显而易见、鲜血淋漓的受害者。可是刘老师呢?他们这些因风而落的叶子难道不是受害者吗?他也是这权力机器下所牺牲的产物,他牺牲掉的,正是他身为人师的初心。而梁绵伏,他早早牺牲掉的,是他的良知。”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再扫过这间办公室,像一阵风,又像探测仪想把什么看穿。

      “当然,所有人也同时都是施暴者。”她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穿透力,“庞焕,他或许最终因为安宙的话感受到压力或者真心喜欢于渊,选择站出来说了部分实话,可他良知觉醒的过程,需要太多人的鲜血和痛苦去引导。而让他这样的沉默,让班级学校的沉默,居然只需要一个梁绵伏,一个校长,这世界真够荒唐。”

      她的脸因情绪高涨有些泛红:“所有人都是施暴者!我是——我冷静地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包括您的同情心与正义感;梁绵伏是;您也是——您最初的迟疑、自我说服和不敢深究,怎么不是一种对恶的纵容?那些积极参与造谣、兴奋传谣、甚至只是冷眼旁观的同学们,难道不是吗?于渊对她弟弟的纵容不是吗?”

      她的言辞越发激烈,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所有伪装。

      “或者我们说得更宏大更虚无一点,那些在林敏、于渊死后,在网络上将一切归结于‘现在的学生心理太脆弱’、‘教育压力太大了’的看客们,他们用看似理性客观的宏观分析,巧妙地掩盖了具体而微的恶,用集体性的、模糊的社会归因,替代了个体本该承担的责任!他们,难道不也是施暴人吗?他们都是虚假视角下的‘乌合之众’。而在这群乌合之众中又有多少个林敏,多少个于渊?”

      她最终看向我,眼神灼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夏老师,别忘了,旁观者,也是施暴人。”

      这番话,如同最终落下的审判之锤,沉重地敲击在我的灵魂之上。它彻底超越了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深刻地揭示了这场悲剧乃至许多悲剧的普遍性与复杂性。

      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完全置身事外,没有一个人是绝对无辜。

      我们也是这场疫情里的传染者,我们也带着隐形的病毒。

      我们都在这个系统里,被裹挟,被异化,既是受害者,也在某些时刻成为共谋,区别只在于程度与形式。

      我突然想到西方国家之前的《绥靖政策》,难道意识到整件事的只有我?那些看似墨守成规的老师们难道不是共谋?

      这种广泛存在于人际与社会中的“绥靖政策”。

      让我们为了暂时的安宁、表面的和谐,或是自身的便利,选择性地忽视暗流涌动的痛苦,默许甚至纵容恶意的滋生。

      历史一次次证明,当一种扭曲的力量在集体的默许下发展壮大,无人能够幸免于难。

      我久久无言。办公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为什么选择我?”我问了她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因为你在《自卑与超越》中的一页写到‘决定一个人的并不是他的环境,而是他对环境的估计。’,夏老师你为什么来这?决定你的是你对环境的估计。”

      我听懂对方的话,史青忠似乎也完成了她最后的使命。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在手触到门把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仿佛一句无关紧要的感叹: “那盆银杉,还是放在原来的位置好看。”

      门轻轻合上。她离开了。

      我独自一人,留在这被巨大的真相与沉重的反思所填满的寂静里。

      几天后,阳光绚烂,我和柏竹打私密电话时,她说:“安局长那边打点好了,夏梧你放心。”

      我很清楚,与其交一张5个孩子的证词交到教育处(五个孩子分别是:史青忠,安宙,庞焕,巨世泽,郑怡),还不如把证据交给柏竹——因为她清楚,扳倒梁校长,对于安宙父亲而言,是巨大的政治利益。

      哪里有什么纯粹正义,不过是更大的利益博弈。

      但在我这里,正义就是最大的利益。

      其实在史青忠那天离开之后,我见了一面梁绵伏,他的脸上没有平常那种生动的笑容,反而是一种平静与愧疚。

      “夏老师,我不是……”

      我打断了他,“我理解你的痛苦,你记得你第一次来这的时候吗?”我看向他的左手——那次他来的时候我记得他的左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疤,“其实那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的不对劲,但是。”

      我停顿,直视他的眼睛,想要想他传递我眼中的火:“梁绵伏,并不是所有行为都可以归为原生家庭,我们把一切行为定罪于原生家庭并不会对当下有任何改观。”

      我站起身,向他走去“阿德勒的目的论里说过‘无论之前的人发生过什么,都对今后的人生度过没有任何影响’,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人生的决定权从来不是其他人,而是你自己。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原生家庭。你要做的是你想做的,不是既定的轨迹。”

      他的身体轻微颤抖。

      “夏老师,抱歉。”他声音带着哭腔,像是挤出来的。

      “不,你不该给我道歉。”我从兜里拿出那把口琴,递给他,“你应该去面对你的内心,坦然的接受。”

      他颤抖地接过接过口琴,捂在胸口,“对不起……”

      我悄然离开,想让他自己释放一下情绪。

      我很清楚,他也只是被传染的人。

      ……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喧嚣地闪烁,将夜空染成一片暧昧的紫红色。一场惊心动魄的调查似乎随着真相大白而尘埃落定。

      然而,我知道,并没有什么尘埃落定。真相的沉重,远超乎想象。它并非一个圆满的句点,而是一个巨大的、震颤的问号,悬在每个人的心头,拷问着系统、制度、人性以及身处其中的每一个灵魂。

      我时常想史青忠和安宙他们明明就有完整的证据和强大的背景,他们明明可以选择报警,可以给自己的父亲,但却来找了我这么一个普通的心理老师。

      后来我想明白了,或许林敏和于渊也试过,或许安宙只是另一个梁绵伏——一个畸形教育下的牺牲者,他的话可能像梁绵伏的口琴一样不被看中。

      他们不是主动来找我的,他们是被逼来的,靠的只是心中未被感染的地方。

      那盆银杉静静地伫立在原处,翠绿依旧,沉默而坚韧。风雨或许曾让它暂时偏移,但初心不移。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叶片。

      我转头拿了一个本子——那是我第一场辩论赛导师送给我的。

      我要给这场我与我自己的辩论,写下注脚。

      我在上面写下《隐形病毒》,下面是一首小诗。

      人的名字,
      其实是一坨口香糖,
      它反复被人咀嚼吐出,
      最后让人忘记了它本来的味道,
      有些人偏偏喜欢加一点香精。
      于是它又在每个人的口中反复跳跃,
      直到它变成了橡胶,
      真正的死掉。

      长夜漫漫,但黎明终需有人等待,有人见证。

      亲爱的读者们,我们一起,且听春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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