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病毒》草结

10、自欺欺人

　　“好久不见？”我迅速在记忆中搜寻这张面孔，但史青忠留下的那张纸条像一道干扰波，让我的思绪紊乱不堪。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困惑，用一个得体的微笑化解了尴尬：“老师您可能不记得了，我叫安宙，柏竹阿姨让我来找您。我曾来咨询过学习压力的问题，不过您接触的学生多，不记得也很正常。”

　　好一个体制内家庭培养出的孩子，细心又周到，给双方都留足了体面。

　　我顺势接下这个台阶：“哦哦，确实最近事多忙晕了，抱歉啊，今天你们放假挺早啊，走吧。”我顺手拿起桌上的包，与他一同走出办公室。

　　“夏老师，您应该了解‘认知失调理论’吧？”安宙状似随意地提起。

　　我心底掠过一丝诧异。一个高中生能准确说出这个社会心理学领域的专业术语，意味着他的阅读涉猎绝非表面兴趣那么简单。
　　“知道，这是心理学专业的基础理论。”我谨慎地回答。

　　“那太好了！”他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兴奋，“我最近看书看到这里，有点似懂非懂。您能给我讲讲吗？可以直接用专业术语，我能理解，不懂我再问。”

　　柏竹说他痴迷心理学，看来并非虚言。 “看来你是真感兴趣。说实话，高中生能懂点心理学，对自我认知和人际都很有帮助。”我运用共情技巧，自然地拉近心理距离，“认知失调理论确实是个很好的工具。我先介绍概念，再举例？”

　　安宙的表情始终平稳，情绪滴水不漏。加之我们处于行走的动态环境中，让我很难精准捕捉他细微的情绪变化。

　　“完全可以。”

　　“这个理论由利昂·费斯汀格提出。简单说，就是当一个人同时持有两种在心理上不一致的认知——比如想法、信念、态度或行为相互矛盾时，会产生一种令人不适的紧张状态，这就是‘失调’。必如，你非常渴望成为一名销售，入职后却发现工作极其枯燥乏味，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就会引发认知失调。”
　　“是否可以理解为，是理想状态与现实感知之间出现了不对等？”安宙不慌不忙地接话，甚至引用了哲学概念，“有点像黑格尔辩证法中的‘正题、反题、合题’的演进过程。”

　　他懂黑格尔？我再次感到意外，不由得重新审视身边这个少年。 “你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为了缓解这种不适，个体会主动调整自己的认知或行为，使它们重归一致。就像那个销售，他可能会开始不断强调这份工作的自由度和高回报潜力，通过改变对工作的认知来说服自己，达成内心平衡。”

　　“原来如此，这确实能深刻解释许多‘自欺欺人’的行为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个经典实验也印证了这点：让被试完成极其无聊的任务，之后请他们告诉下一个人任务很有趣。一组人得到20美元报酬，另一组只得到1美元，对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实验，你可能觉得拿20美元的人会高兴，因为钱多，可是结果，拿1美元的人反而更倾向于说服自己任务确实有趣。因为20美元足以成为说谎的正当理由，而1美元不足以解释自己的行为，于是他们必须改变内心真实态度，以消除‘我为何要为1美元撒谎’的失调感。” 讲到这儿，安宙并未如我预期那样追问实验细节，反而话锋一转，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夏老师，您有过……‘自欺欺人’的经历吗？”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

　　并非被他的冒犯吓到，而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的记忆——几天前，我将那张写有“于渊”名字的诡异名单拍照发给监控室的张老师时，他回复的那条信息赫然浮现。

　　【夏梧，我给你透个底。监控能给你调，但第一个女孩跳楼前那段时间的……根本没有。设备其实坏了有好几个月了，只有大型考试才临时检修启用。出了事后学校怕担责，这几周才要求必须每天开着。】

　　当时的震怒与无力感再次袭来。我能怎么办？冲到校长室揭发吗？更深处，是一种令我羞愧的清醒：我明明早已窥探到学校管理系统中这些冰冷的“灰色地带”，却宁愿将林敏和于渊的悲剧，简单地归咎于学习压力或她们自身的心理脆弱。

　　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种自欺欺人。我可以对外维持沉默，佯装无事发生，但我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心中那盆象的银杉。

　　“当然，”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校门已近在眼前，我一边张望寻找柏竹的车，一边回答，“每个人都会有陷入自我欺骗的时刻。关键在于意识到它，然后尝试调整态度，让认知重新协调。”

　　“嘿！夏梧，这边！”柏竹在几十米外招手。安宙的语速忽然加快：“老师，您的讲解让我醍醐灌顶。能留个您的电话吗？以后遇到问题还想向您请教。”

　　“行。不过这儿不能久停，你先上车，让柏竹推给你？”

　　“好，谢谢夏老师。”

　　匆匆别过，我转身往回走。

　　午后的阳光灿烂得有些炫目，云朵像柔软的棉絮漂浮在湛蓝的天幕上。这纯净的蓝色，让我想起那本《蓝》，此刻的天空，大约对应色卡上的22号蓝。

　　然而，这明媚的光景却无法照进心底。“自欺欺人”四个字盘旋在我脑中，不散。

　　就在快到家时，手机响了。

　　“喂？夏老师，我是史青忠。”电话那头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来见一面？我在琴静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