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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向上攀爬的荆棘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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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总监的办公室同几名经理一样在第七区的最顶层,与下方开放办公区的幽蓝压抑截然不同。巨大的落地窗将星港城灰蒙蒙的天际线框入其中,远处盘古擎天塔冰冷的金属徽记在阴云下若隐若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淡雅、却昂贵得令人心慌的人工雪松香氛,脚下是厚实柔软、吸尽一切杂音的深灰色地毯。
张薇站在那张宽大得能当床用的弧形办公桌前,背后是冰冷的玻璃幕墙。她穿着深灰色的工装,剪裁得体,衬得身形挺拔,胸前那块标志着“项目组长”的金属工牌在顶灯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两个月前的局促和苍白被一种近乎坚冰的沉静取代。
办公桌后,潘总监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像一张精心雕琢却缺乏生气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偶尔掠过一丝无机质的审视光芒,锐利得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算计。
“坐,张组长。”潘总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温和得像初春拂过冰面的风,却让你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张薇依言在对面那张同样价值不菲的人体工学椅上坐下。椅背自动贴合她的脊椎曲线,提供着恰到好处的支撑,舒适得近乎虚假。
“创世纪一期,你完成得很出色。”潘总监的目光落在桌面上悬浮的一份半透明报告上,正是张薇那份结项报告。“效率、数据精度、结论的扎实程度,都远超预期。第七区很久没有拿出过这么漂亮的阶段性成果了。”她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报告翻过一页,“特别是对那几组‘古人类基因衰变谱系’数据的交叉应用,切入点很独特,很有启发性。”
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张薇脸上,那温和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换成两个月前的张薇,或许会因为这来自金字塔顶端的肯定而心跳加速。但此刻,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谢谢潘总,是团队协作的结果。”
“嗯。”潘总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指尖又在虚空中点了点。悬浮的光屏瞬间切换,一份全新的项目框架图呈现在两人之间。“所以,公司对‘创世纪’二期的期望值,自然也水涨船高。”
图上的线条和数据流比一期复杂了数倍,核心目标被清晰地标注出来:【构建基于全基因组关联分析与多组学整合的“基因—环境—表型”动态预测模型,实现对特定高危遗传疾病含罕见病的终身风险概率评估与早期干预路径优化】。
野心勃勃,庞大得令人窒息。这已远远超出了第七区一个项目组的常规能力范畴,更像一个需要跨部门、甚至跨财阀协作的战略级项目雏形。
“资源方面,集团会给予‘创世纪’二期最高优先级。”潘总监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预算上限提升两倍。你需要的高级计算节点权限、跨区数据库调用密匙,包括对‘女娲之眼’核心临床数据库的部分脱敏访问权限,我这里都可以特批。”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锁定张薇眼底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项目组的编制,也可以根据你的实际需求扩充。三十人以内,你拥有绝对人事权。第七区内部,其他区,甚至外部招聘,只要你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流程我来解决。”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金砖,砸在张薇面前。权力、资源、前所未有的施展空间……这是她两个月前在蜂巢的污水里挣扎时,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阶梯。如果顺着对方铺好的路走上去,她将真正摆脱“灰蚁”的身份,甚至触摸到“工蜂”之上的层级。
然而,张薇的心跳没有加速,血液也没有因此沸腾。她只是更清晰地看到了阶梯两旁无形的万丈深渊。
潘总监的指尖优雅地滑过光屏,一个名字被单独高亮、放大——【林哲】。名字旁边标注着他在一期项目中的角色:【数据挖掘与算法优化协助】。
“林哲的技术背景,尤其是他在大规模异构数据整合和算法降维方面的专长,集团技术委员会那边评价很高。”潘总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二期项目在数据规模和复杂性上都将是几何级数的提升,他的经验和能力,会是项目组不可或缺的核心支撑。我希望,他能作为你的首席技术副手,深度参与核心架构的设计和执行。”
办公室里的雪松香氛似乎凝固了。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
核心副手?深度参与核心架构?
张薇几乎能听到自己冷静外表下,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紧到极限的铮鸣。林哲,那个空降的关系户,那个挂着温和无害笑容、胸前别着橄榄枝徽章的男人。他在一期项目里像一条滑不留手的影子,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优化建议”或“疑问”,都精准地落在关键节点上,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把他放在核心副手的位置上,等于在张薇的心脏旁边,安插了一双属于潘总监——或者说属于潘总监背后更高意志——的眼睛。
这不是支持,这是掺沙子和最高级别的监视。一旦她在这个位置上稍有异动,或者“创世纪”二期出现任何可控范围外的“意外”,林哲这枚棋子,立刻就能变成最致命的绞索。
张薇的目光落在光屏上林哲的名字上,停留了大约两秒。时间很短,但足以让潘总监捕捉到她并非无动于衷。
然后,她抬起眼,迎上潘总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抗拒的表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潘总对二期项目的战略定位非常清晰,极具前瞻性。”张薇的声音平稳,语速适中,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的计算,“构建动态预测模型,确实是精准医疗的未来方向。林工在异构数据整合方面的经验,确实是一期项目的重要助力。”
她微微停顿,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一下,仿佛在组织最精准的专业措辞。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是平铺直叙的专业探讨,“基于目前我们掌握的‘古人类基因衰变谱系’初步分析结果(详见一期报告附件G-H728),以及第七区历史积累的特定人群队列数据(编号:SEV-R7-Cohort-Beta),我注意到一个关键瓶颈。”
潘总监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示意她说下去。
“大规模GWAS与多组学(特别是表观基因组学和代谢组学)数据的整合,对底层数据仓库的架构和实时计算引擎的吞吐量、延迟要求,是颠覆性的。”张薇的语速略微加快,吐出一连串精确的技术术语,“现有的‘女娲之眼’核心数据库架构,基于传统的分布式列式存储,在应对海量、高维、动态更新的多源异构数据流时,其并行处理效率和跨模态关联查询性能,可能成为整个模型预测精度的最大短板。尤其是在处理罕见病低频变异位点与复杂环境因素交互作用分析时(参考一期报告第45页,表3.7的统计功效分析结果),现有架构的I/O瓶颈和计算延迟,将导致模型拟合出现难以接受的偏差。”
她一边说,一边在悬浮光屏上快速调出几份技术文档和一期报告中的关键图表,数据流和复杂的架构图在她指尖跳跃、组合、放大,形成一道无形的、由专业壁垒筑起的高墙。
“因此,”张薇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潘总监脸上,眼神清澈而专注,完全是一个技术骨干在陈述项目风险的模样,“在正式启动二期核心模型构建之前,我认为当务之急,是联合集团基础架构部和技术委员会,对支撑性的数据平台进行一次彻底的、前瞻性的能力评估和升级路径规划。否则,投入再多资源在模型算法层面,都可能事倍功半,甚至无法达到预期的临床转化价值。”
她没有说林哲不合适。她甚至没有直接拒绝潘总监的安排。她只是用最无可辩驳的技术逻辑,将整个“创世纪”二期的核心进程,指向了一个必须先解决、且必然涉及跨部门复杂博弈的基础设施难题。在这个难题解决之前,所谓核心架构的设计和执行?都不过是空中楼阁。至于林哲?自然也就被巧妙地挡在了真正核心决策层之外——至少在平台升级完成前,他接触不到最致命的核心。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只有窗外悬浮车流划过天际的微弱嗡鸣传来。
潘总监脸上那层恒定的、温和的面具没有破裂,但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一点……意料之外的兴味?她静静地看着张薇,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
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四面八方渗透过来。张薇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但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丝毫动摇。她迎视着那道目光,眼神坦荡,里面只有纯粹的技术难题和对项目成功的“担忧”。
终于,潘总监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张组长的顾虑很专业,也很务实。”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技术平台确实是地基。基础架构部的老赵,最近确实也在跟我抱怨他们那边的压力。”她指尖轻点,悬浮光屏上林哲的名字和副手头衔无声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基础架构部负责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评估和升级的事,我会让赵总监主动联系你。你们尽快拿出一个可行性报告和初步方案给我。”
她没有再提林哲的位置安排。仿佛刚才那个提议从未出现过。
“至于二期项目的整体推进,”潘总监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了一些,目光却依旧锐利,“你先基于现有平台条件,把预研方向和初步的技术路线图细化出来。下周五之前,我要看到一份详尽的计划书放在我桌上。”
“好的,潘总。”张薇应下,声音依旧平稳。
“去吧。”潘总监挥了下手,目光已经落回自己面前另一块悬浮光屏上,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财务数据流。谈话结束得干脆利落,如同切断一段无关紧要的程序进程。
张薇起身,微微颔首,转身走向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极好的办公室门。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直到冰冷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滑拢,将那片昂贵的雪松香氛和无形重压彻底隔绝,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吁出了胸腔里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后背的衣料,不知何时,已经微微汗湿,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凉意。刚才那番看似平静的应对,耗去的心力不亚于一次意识废墟深处的探索。她沿着空旷、铺着同样昂贵地毯的走廊走向电梯,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边缘。潘总监最后那深邃的一瞥,像无形的冰针,还扎在脑海里。
电梯平稳下降,金属壁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就在电梯门即将开启,重新汇入第七区那片熟悉的幽蓝与嗡鸣时——
嗡。
手腕内侧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微弱电流窜过般的震动。不是常规提示音,那感觉……直抵神经末梢。
张薇的脚步在电梯门开启的瞬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面不改色地走出去,穿过几道投射过来的、带着敬畏和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位于角落的半隔断工位。
坐下,指尖在操作台上划过,幽蓝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屏幕。她这才将左手极其自然地垂落到桌下阴影里,手腕微不可查地一翻。
个人终端投射出的微光屏瞬间切换。幽暗的蓝黑底色,一个残缺的暗金色螺旋结构正在屏幕中央缓缓旋转、明灭。下方一行小字:【加密通道建立中…信号强度:稳定…】。
沈寂!
没有丝毫犹豫。她的手指悬在那个同样隐蔽的虚拟按钮上,用力按了下去。
悬浮车无声地滑入“竹涧”茶馆的专属泊位。与“蜂巢”的污浊和第七区的冰冷不同,这里的空气带着一种湿润的、混合着泥土、苔藓和顶级茶叶焙火香的清新气息。巨大的仿古木结构建筑依着一条人造山涧而建,精巧的悬浮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暖光,照亮蜿蜒曲折的回廊。穿着素雅布衣的侍者无声穿行,姿态从容。背景音是潺潺流水和若有似无的古琴声,将星港城无处不在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张薇推开车门,深灰色工装的利落线条与茶馆的静谧氛围并不违和。她脸上那层因与潘总监交锋而残留的紧绷,在踏入这片空间的瞬间,被一种刻意的、近乎本能的沉静所覆盖。两个月前踏入这种地方的无措和格格不入感,如同褪下的旧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回廊,径直走向侍者指引的临水包厢。
拉开绘着墨竹的移门,一股更加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包厢不大,陈设极简,一张矮几,两个蒲团,窗外是雾气氤氲的人造溪涧和几竿青翠欲滴的仿真竹。沈寂已经坐在那里。
他背对着门,望着窗外的流水,侧影在柔和的灯笼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深色旧式西装,但张薇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不是衣着,而是气息。他身上那种因持续逃亡和巨大压力而透出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焦灼感,似乎沉淀下去了一些,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所取代。仿佛一座暂时沉寂、内部却岩浆暗涌的火山。
听到开门声,沈寂转过头。
张薇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一瞬。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着茶香的空气中撞在一起。
沈寂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旧式贵族轮廓,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里,清晰地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审视和……讶异。
他看着她走进来,动作自然地脱下外套搭在一旁的衣桁上,然后从容地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没有局促,没有闪躲,背脊挺直,姿态沉静得像一块被水流打磨过的青石。两个月前那个在蜂巢通道里被房东逼得走投无路、眼神里藏着惊惶与不甘的底层筛查员,似乎被彻底覆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锋芒,一种在财阀体系冰冷齿轮间小心周旋、却硬生生撕开一条缝隙后磨砺出的沉静与力量感。
“你来了。”沈寂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短暂的静默。他提起温在红泥小火炉上的紫砂壶,动作流畅地烫杯、注水。清澈的茶汤注入白瓷杯,热气袅袅升起。
“嗯。”张薇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执壶的手上。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这双手,曾在地铁站濒临崩溃时,爆发出撕裂时空般的幽蓝数据流。
沈寂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茶汤清亮,映着灯笼暖光。“尝尝,‘云顶雾针’,这里的招牌。采自火星伊甸园生态穹顶的模拟云崖,一年产量不过几百斤。”他的语气平淡,像在介绍一件寻常物品。
张薇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没有立刻喝,目光从茶杯上移开,再次落在沈寂脸上,平静地直视着他。
“你看起来……”沈寂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准确的词,眼底那抹探究的光芒更深了,“……不一样了。”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褒贬,只有纯粹的陈述。
“活下来了而已。”张薇的声音同样平淡,听不出情绪。她抿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带着奇特的清冽回甘,确实与她过去接触过的任何合成饮品都截然不同。一股细微的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开,稍稍驱散了潘总监办公室残留的寒意。“潘总监给了我‘创世纪’二期,还有一堆麻烦。”她简单提了一句,并未详述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智斗。
沈寂端起自己那杯茶,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杯壁,没有追问细节。他对女娲内部的倾轧并无太大兴趣。“你手腕上的信号源波动很稳定。看来这一个月,没再被‘谛听’的鬣狗嗅到尾巴。”他指的是张薇的个人终端,那个加密通讯的载体。
张薇放下茶杯,白瓷底轻轻磕在矮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你呢?”她反问,目光锐利起来,像出鞘的薄刃,直直刺向沈寂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消失两个月。信号弱得像要熄灭。‘清道夫’还在你那栋破楼下面‘维修’管道吗?”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沈寂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瞬间闪过的复杂神色——有被触及痛处的阴郁,也有一丝……类似宽慰的东西?
“暂时甩掉了。”他啜了一口茶,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无比专注,像锁定猎物的鹰隼。“这一个月,我不是在躲藏,张薇。我去了‘旧港区’。”
旧港区!张薇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星港城最混乱、最无法无天的区域,盘踞着无数亡命徒和情报贩子,是连财阀的触手都难以完全掌控的灰色地带,也是信息黑市的集散地。风险极大。
“沈家倾覆后,父亲留给我的人脉网,被‘清道夫’顺着线索几乎连根拔起。”沈寂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只有一条埋得最深的暗线,指向旧港区的一个‘信息掮客’,代号‘渡鸦’。据说,他手里掌握着一些……关于西方邪龙财团,如何渗透星港城,甚至可能与当年伏羲内部某些人勾结的碎片信息。”
西方邪龙财团!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张薇的脊椎。她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仅仅听到名号就曾让她陷入恐怖幻象的画面——巨大燃烧的、充满无尽恶意的金色竖瞳!灵魂层面的冰冷压迫感再次隐约袭来,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你找到了?”张薇的声音有些发紧。
沈寂缓缓摇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和一丝挫败。“找到了‘渡鸦’的巢穴。但只拿到一个加密的坐标片段和一句话。”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忆那令人窒息的场景,“坐标指向一片靠近西方邪龙实际控制区的、被高强度电磁风暴和空间乱流永久覆盖的‘虚无星域’,根本不可能抵达。那句话是……”
他睁开眼,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一字一顿地复述:“‘欲寻废墟之匙,先见废墟之心。人心之毒,甚于星尘。’”
废墟之匙……废墟之心……人心之毒……
张薇的眉头紧紧锁起。这晦涩的暗语,像一团冰冷的迷雾。是在指“补天”药剂?还是在暗示沈家倾覆的根源?人心之毒……沈钧临终前那句“人心的废墟比星辰更可怕”的警告,再次在她脑海中回响。这绝非巧合!
“线索断了?”张薇追问,心沉了下去。
“暂时。”沈寂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狠戾,“‘渡鸦’死了。我赶到时,他的‘巢穴’已经化作一片真正的废墟。手法……很干净,很专业,带着‘清道夫’的臭味,但又有那么一丝不同,更……阴冷。”他顿了顿,似乎在捕捉那丝微妙的不同,
包厢里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窗外人造溪涧的潺潺水声,和红泥小火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沈寂再次提起茶壶,给两人的杯子续上温热的茶汤。氤氲的热气似乎暂时驱散了话题带来的阴冷。
“你那边呢?”沈寂打破了沉默,目光重新落在张薇身上,带着审视,“第七区的新组长。王启明,能被你逼到那种地步,最后还像个蠢货一样被潘总监随手清理掉……”他微微眯起眼,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仅仅靠‘认知共鸣’看到他的恐惧,应该还不够。”
终于问到这个了。张薇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那份温热。“我知道你帮我做了什么。谢谢了。”
沈寂端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不客气。”他笑了笑。“这么明显吗?”
“所以,”张薇的目光紧紧锁住沈寂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震动,“你修改的,不止是那两段记忆节点,对吗?你在他的意识废墟里,重构了‘补偿’。让他在想到补偿两个字的时候,与对我之前的欺压作链接,加深了对我的愧疚。”
沈寂点点头。他垂下眼睑,看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包厢里只剩下流水声和炭火的微响。时间仿佛被拉长。
许久,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默认。没有解释他如何做到的,也没有描述那场意识深处的“废墟重构”带给他多大的痛苦和风险。那沉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答案。
张薇没有追问细节。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在追杀中挣扎、拥有着撕裂与重构心灵力量的“落魄贵族”。两个月前生死关头的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
她放下茶杯,白瓷底再次轻触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沈寂,”张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他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告诉我,什么样的落魄贵族……需要进行特殊格斗和生存训练?”
空气瞬间凝固了。
窗外的流水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沈寂猛地抬起眼!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毫无遮掩地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被猝不及防刺穿伪装的错愕、瞬间升腾的戒备……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轰然涌动,几乎要冲破他冷峻的面具!
他紧紧盯着张薇,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中绷紧,像一头被窥破致命弱点的猛兽。包厢里温和的茶香、静谧的氛围,瞬间被一股无形的、一触即发的张力所取代。危险的气息无声弥漫。
张薇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背脊挺得笔直。那姿态,如同在废墟中顽强生长的荆棘,带着不顾一切的尖锐和探寻真相的决绝。她不再是被动卷入的棋子。她在攀登,也在凝视深渊,更要看清身边这个同样身处深渊的同伴,究竟藏着多少致命的秘密。
沈寂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锐利如刀锋的目光死死锁住张薇,仿佛要将她此刻沉静外表下的每一丝意图都剖开看透。震惊的余波在他眼底深处剧烈震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秘密被猝然揭开的错愕和本能升起的、冰锥般的戒备,让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凛冽如严冬。
包厢里只剩下红泥小火炉中炭火细微的噼啪声,衬得那无声的对峙愈发紧绷,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沉默着。那沉默像是有形的壁垒,厚重而冰冷。时间在两人锐利的目光交锋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一触即发的张力。
终于,沈寂紧绷的肩线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虽然肌肉的线条依旧坚硬如铁。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云顶雾针”,没有喝,只是看着琥珀色的茶汤在杯壁轻轻晃动。
“伏羲科技嫡系继承人……”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被岁月和血污反复打磨过的粗粝感,“……这个身份,在被放逐清算之后,就不再是护身符,而是催命符。”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茶杯氤氲的残存热气,再次落在张薇脸上。这一次,那眼神深处翻涌的激烈情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坦诚。
“你以为,‘清道夫’是什么?”他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毫无温度、近乎自嘲的弧度,“他们是鬣狗,是秃鹫,但更是最精密高效的杀人机器。伏羲科技打造他们出来清除‘内部隐患’,从来不留活口,更不会在乎目标曾经姓什么。”
“父亲‘意外身亡’的消息传来的第三天夜里,‘清道夫’就摸到了我藏身的第一个临时落脚点。”沈寂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眼底深处那抹刻骨的冰冷寒意却让张薇指尖发凉。“那次我运气好,提前半分钟从通风管道爬了出去,看着他们像幽灵一样进去,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留下的,只有一屋子被‘意外’短路烧毁的电器和一氧化碳超标的完美现场报告。”
他放下茶杯,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砂壶壁上划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沉入骨髓的寒意,“沈寂这个名字,在星港城,应该是个死人。要想活下去,像条真正的野狗一样活下去,光靠祖辈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那点信用点和小心躲藏,是远远不够的。”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刺向张薇,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惊涛骇浪,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属于丛林法则的冰冷现实。
如果不是前段时间,原来我父亲的手下被清算时,面对媒体强调了我的危险处境,来保证现在伏羲科技的那帮人不敢让我“被消失”。我现在连一家店都不敢消费。
“我需要力量。不是靠身份,不是靠金钱,而是能攥在自己手里的、最原始的力量。能让我在被堵进死胡同的时候,有撕开一条血路的力量。
包厢里一片死寂。窗外人造溪涧的潺潺水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张薇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敲击在耳膜上。沈寂话语里那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搏命的决绝,像无形的冰雾弥漫开来。
“旧港区边缘,‘锈铁带’深处,有个地方。”沈寂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板,像是在陈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经历,“那里聚集着一群被财阀榨干最后价值后像废铁一样丢弃的前安保雇员、退役的轨道突击队员,甚至是从‘清道夫’训练营淘汰出来的……半成品。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把自己磨成更锋利的刀,然后把自己卖给任何出得起价的人。”
“我找到了他们中间最狠、最不要命、也最守‘规矩’的一个头儿。用伏羲科技某个早已失效、但足够唬人的边缘技术库访问权限当敲门砖。”沈寂的指尖在紫砂壶冰凉的表面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花了三年。每一天,都在‘锈铁带’的废弃工厂、地下管道、模拟重力格斗笼里度过。练怎么在最短时间内用最顺手的东西让人失去行动能力或者永远闭嘴。练怎么在布满监控和探测器的城市里像影子一样消失。练怎么分辨空气里最细微的神经毒气味道,怎么在心跳停止前给自己注射强效解毒剂……”
他的语气平淡得可怕,仿佛那三年非人的折磨,那些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只是流水账般的日常训练科目。但张薇能想象。她见过迷宫他爆发出的速度,感受过他面对“谛听”扫描时那种非人的冷静。那不是天生的贵族仪态能带来的,那是真正在血与火、生与死的边缘,用痛苦和意志反复淬炼出的本能!
“三年期满,我活着出来了。”沈寂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粗粝的豪气,与这雅致的茶馆格格不入。他放下空杯,杯底与矮几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代价是,彻底耗尽了父亲藏在‘渡鸦’那条线之外的所有应急资源,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自己执杯的右手手背,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色疤痕,“……几处差点要命的‘纪念品’。”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张薇,眼神复杂难明。那里面没有了被揭穿的愤怒,也没有了讲述血腥过往的戾气,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现在你知道了。”沈寂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沙哑,“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靠着祖荫、只会玩点意识把戏的落魄贵族。我是个从‘清道夫’的绞索下爬出来,手上沾过血,也随时准备再沾上更多血的……亡命徒。”
他微微后靠,身体陷入蒲团的阴影里,灯笼的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