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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山高水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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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有两位客人在厅堂等候。”李木志一回到府里,管家就凑上前低声道:“其中一位是来自岭南的旧相识。”
李木志瞥了一眼没说话,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他脱下外衫走进去,看到了正在悠闲品茶的一男一女,都是熟悉的面孔。
“你我是旧相识,不过这位娘子在岭南并未见过,却不知为何总有些熟悉,长相似乎与当日逃走的清光成店主一模一样呢。”
岑予细细闭眼品茶,随后道:“李尚书,事到如今还装什么。当日若不是我派她过去为你指明道路,现在的你恐怕还是一名御史中丞。”
“那不也是拜你们所赐。”李木志冷笑了一声:“高山借我之手把云雾送到陛下身边,害得我差点儿永远失去他的信任。而且,城中到处张贴着你的通缉令,竟然如此堂而皇之来我府上,岑主君是不是太过张狂了?难道就不怕我把你们的行踪告诉孟温礼吗?”
“大理寺卿孟温礼,这可是一位好官呐。”可惜岑予丝毫不在乎他的威胁。“李尚书,如果不是云雾,你现在还在偏僻的岭南任职。虽说天高地远,李尚书不受拘束,可你我都明白,你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回到长安,回到青苍帝身边,所以你应该向我道谢才对。即便云雾给你带来了麻烦。”
李木志在武惠妃的帮助下重回尚书一职,此刻身边尽是谄媚之人,乍然听到这样的话一时之间怒不可遏。“岑予,别太过分!”
“这就过分了?”岑予依旧云淡风轻:“我们在岭南做过的所有事情我都记下了。反正我本就是罪臣后人,早已没有了牵挂,我可不介意同归于尽。但是,李尚书愿意舍弃现在的荣华富贵吗?”
“说笑罢了,你又何必出言威胁。”李木志听他提起岭南往事,立刻冷静下来。“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你们竟是我此生最大的恩人,我李木志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既然你们冒着被抓的风险来我府上,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我就喜欢李尚书这直爽的性子。”岑予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道:“我要进宫。”
“不行!”李木志下意识拒绝:“你和陛下之间的仇恨已经无法调和,若我帮你进宫,你却谋害陛下,我岂不是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岑予,你明明知道我最看重的是什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和质问,岑予面无表情:“李尚书不愧是我的知己,我的想法你猜的一清二楚,而且对我这么有信心。只是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听你的拒绝。现在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帮我进宫,要么我把证据送到大理寺。”
这样直白的威胁,饶是李木志再八面玲珑也变了脸色。尤其是他身居高位,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和他叫板了。他正想发作,岑予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冷静了下来。
“我劝李尚书三思,不要想着拒绝,也不要想着在此事上动手脚。临死之人毫无畏惧,若是因为你我失败了,那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让你和我一起死。”之后,他又半安抚道:“李尚书只需把我带进宫,其余事情全都不用管。若我还是失败了,你完全可以站出来指认我,也算是平等交换吧。”
“你把一切都计划好了,还需要我的回答?”李木志在心中快速理清楚利害关系,忿忿道:“三日,不能再快了!”
“好!”岑予饮了口茶,立刻回道:“那这三日我们就要叨扰李尚书了。”
李木志咬牙切齿道:“理应如此!”
在管家的安排下,岑予和锦屏暂时有了落脚地。
“主君,李木志为人奸诈,您手中又有他这么大的把柄,住在李府恐怕不是上策。”
岑予当然明白,所以他需要成嘉陵的帮助,后者急忙点头,洗耳恭听。
“这是我重新抄写的关于李木志在岭南的所作所为,你带着它离开长安吧。”
成嘉陵急着要拒绝,却被阻止了。
“你听我说。”岑予正色道:“你曾经是清光的店主,见过城中许多达官贵族。如果和我一起进宫,很有可能会影响我的计划,拖慢我的脚步。但是,如果你带着它远走,李木志就会投鼠忌器,不敢暗中动手。况且,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不该被浅薄的恩情裹挟,你又不是想死。成嘉陵,我现在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而是命令,我命令你必须离开长安!”他忽然放低声音:“就当是为了我。”
或许是上天眷顾,李木志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送岑予进宫的时候,宫中忽然传出一个噩耗,当然这对他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永乐宫所有人忙作一团,李木志借机把人送了进去。
景龙三年六月二日,长安城明日高悬,街道上百姓云集,一片祥和。然而太极宫的百福殿内却是悲伤压抑的气氛。
太上皇身体欠安,已是油尽灯枯。
青苍帝和他的兄弟姊妹侍立在病榻前,满脸悲戚,与之相反的是太上皇带着欣慰的目光从孩子们脸上一一扫过。
皇位之争向来凶险,手足相残更是常见之事。可是在太上皇的主导下,青苍王朝终于实现了和平继位。
“三郎。”
太上皇虚弱的声音响起,青苍帝急忙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儿在。您是不是还有紧要的话叮嘱儿?”
“你是我最放心的孩子,一切都好。青苍在你的治理下欣欣向荣,为父很是欣慰。”太上皇微微一笑,招呼宋王上前:“朕这一生多次起起落落,若不是因为家人的陪伴,早就不知身在何处了。后来,幸得上天眷顾,得以安享晚年,早已没有遗憾,唯有你们是我心中唯一的牵挂。三郎事务繁忙,你身为长子理应为他分担,照看弟妹才是。不要整日就知道饮酒享乐,这对身体也不好。”
宋王流着泪点头:“儿记下了,阿耶不用担心。”
景龙三年六月二日午时,晴朗的长安天空忽然浮云蔽日。青苍的太上皇看着自己的孩子,想到自己一生的忍让和坎坷,感慨万千,最后闭上眼溘然长逝。
太上皇的葬礼在有条不紊中进行。青苍帝王父子之间难得的温情,再者,青苍国力强盛。因此,太上皇的葬礼足够隆重,所以就需要尽可能多的人手,这就给了李木志可乘之机。
“一旦踏进这扇门,生死就皆由你自己了。我信守承诺,不会暗下黑手,但是也不会好心到为你打点。除了指认你的尸体,我们应该不会有再见之日了。”
“多谢。”岑予从怀中拿出记录册交给李木志。“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你守信,我自然不会食言。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此后山高水长,再也不见了。”
李木志盯着手中的册子,神色复杂。“岑兄,之前云雾已经走到了陛下身边,几乎就要成功了,可是忽然之间高山就倒塌了,你们就剩下了一条死路,这是上天的劝告。幼时我曾经见过你的父亲,当时他还是人人称颂的好官,只是物是人非,他……他已经不值得你赔上性命去报仇了。虽说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情外人不应该插手,但是,因为你在岭南的帮助我还是想多嘴一句,你要三思。进宫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李兄,我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岑予望着灰暗的天空,自嘲道:“青苍地域辽阔,大大小小几十个组织,高山夹在其中毫不起眼。之所以能掀起波澜,不过是因为无人知晓。无人知晓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不然我一个年纪轻轻,又没什么本事的人如何能策划那么多事。高山的成员都是我在外游走时故意救回来的人,十几个人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或许高山更适合当一个情报组织,这样他们就不会因我一人之仇而丧命了。所以现在,能活几个就活几个吧。至于父亲”他叹气道:“不止一个人劝我。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为何要赔上自己的一生呢?可是大家都忘了,我一出生身体虚弱,如果不是父亲将我送至岭南,我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活下来却东躲西藏,也是因为他。”
岑予闻言,苦笑道:“若是只论果不论因,这世间那里会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父亲谋反是国事,可我为他报仇是家事,我要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子不言父之过,其余的事情我不愿再提。”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真奇怪,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有这么深的感情。”
“我不喜欢东躲西藏,但我本来就是罪臣之后,留给我的路从来都只有一条。”岑予抿嘴一笑:“李木志,多谢了。希望你日后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说完之后,他转身踏进了宫门。李木志沉默许久,转身离开了。
同样的一条宫道,却是两种不同的人生。
他们谁都没有食言,再次见面果然是为了指认岑予的尸体。岑予深知李木志的为人,他若是大权在握,必会搅得青苍不宁,所以决定用自己的生命为他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从此以后,李木志恩宠益盛。姚昂罢相后,更是直接接替了他的官位,青苍的官场也变得浑浊不堪。
当岑予的死讯传来时,知道此事的人不免唏嘘了一番。
“本来以为他是一个大人物,没想到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姚以钦悄悄瞥了一眼沉默的崔成之,然后又和萧景安等人暗中进行了眼神交流。
“是啊,总觉得他现在的行为很疯狂。”郑少虞补充道:“太上皇崩逝后,百官进宫朝拜表示哀悼,岑予就是在这个时候混进去的。随后他装作守灵宫人,意图刺杀陛下。可是这么混乱的时刻,陛下身边的守卫只会更加森严,他怎么会得手呢。”
“高山之前行事谨慎,在无声无息中就潜入了长安,来到了陛下身边,怎么忽然一下子就做出这么过激的行为呢?而且,竟然是岑予亲自出手。”
“高山早就名存实亡了。我之前痛恨罗浮对我的欺骗,所以故意忽略他的消息。但是他对我来说终究不是一个陌生人,有些事情还是有所耳闻。”崔成之叹气道:“云雾是他们最大的依仗,他自杀后,高山元气大伤,本来就脆弱的组织更加岌岌可危。再加上后来的事情,可用之人没剩几个了。”
萧景安点点头表示了解。“原来如此。听起来,高山更适合做一个情报组织,而不是整日想着谋杀。”
“他现在怎么样了?”
“被发现后自杀了,李尚书指认后陛下虽然气愤,但考虑到此时正是太上皇的丧期,只是让人把他扔了出去。”
“扔出去,扔到了何处,无人收尸吗?”
成嘉陵艰难的为岑予累了一个坟茔,就在她母亲旁边。
“主君,这是当时还富裕的我为阿娘重新挑选的风水宝地,可惜现在我一无所有了,只能委屈你住在此处了。”清扫过后,她累的靠在墓碑上歇息:“阿娘,主君,你们都是好人,却为何落得如此地步呢?现在剩下我一个人,逃到岭南又有什么意思。我是怕死,可现在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还不如死了。”
休息了一会儿,成嘉陵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着东边走去。约摸半个时辰后,她到达了目的地。
面前依旧是一座坟茔,只是这里的墓碑一尘不染,摆放的小食和花卉表明时常有人前来祭拜。
“光雾,你应该更喜欢郭榆这个名字吧。”成嘉陵一来到此处就忍不住要落泪,看着墓碑上雕刻的名字一下子就把她带回到了当年她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就像我,其实更喜欢嘉陵这个名字,这可是我阿娘亲自为我取的。”
成嘉陵酹酒祭奠,同样开始念叨。“看来你在长安还是交到了真正的朋友,还能给你扫扫墓,不错。”
“阿榆,最近我总是开始回想起故人往事,发现我最眷恋的日子不在长安,而是在益州。在益州,我们重获新生,并肩作战,日子虽然贫穷,可是我们很开心。”
“后来,我们被派往长安,生活倒是富裕了,可整日和人虚与委蛇,过的提心吊胆。郭家对你极好,可我却要日日看着成平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真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好在主君并未忘记我的仇恨,虽然因此暴露了我的身份。”
“高山是由一座座小山组成的,你们相继离开自然会倒塌。当时我十分恨你,因为你先背叛了我们的誓言,为了虚假的爱情和短暂的亲情,放弃了友情。你离开的时候我还不是很难过,可是当我看到熟悉的地方再也没有了熟悉的身影后,悲伤的情绪像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所以我只能拼命去做事杀人,让自己忙起来,才没有空闲去想这件事。七曜在世的时候,我们也经常看不惯对方,如今却是连尸体都见不到了。”
成嘉陵苦笑道:“你们一定很讨厌我,甚至是恨我,所以才先我离开。阿榆,主君让我离开长安,去岭南重新开始。可我手上沾满了鲜血,我早就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权利。”她从袖中拿出一柄小刀,虽然小,却足够锋利。“即便是烈火焚身的阴间,也好过我独自一人活在世上。”
说罢,她朝着自己的脖子一划,鲜血洒在郭榆的坟前的土地上。
高山从此以后彻底消失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