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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34章 轻红扑袖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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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知晓宋碧竹的案子后,贺遥对卫星朗公务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从前不感兴趣的他,如今倒成了天宪司案情的头号听众。
见贺遥听得入迷,卫星朗也愈发来了兴致。
她常将茶盏搁在案头,一手支着下颌,眉眼飞扬地讲述关键细节,讲到精彩处还会突然压低声音,惹得贺遥不自觉倾身向前。
窗外的暮色渐浓,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贺遥也没忘了年前应下的雅集邀约。这雅集是许之安举办的,与她的二姐姐不同,她更偏爱舞文弄墨。相同的是,她们姐妹二人都很是欣赏卫星朗。
正值冬春交换之际,京中贵胄子弟偏爱在暖阁中吟诗作对。
贺遥裹着狐裘穿梭于各个雅集,总在曲水流觞处撞见贺迎。
贺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短短月余竟与学宫学子们称兄道弟,一身月白锦袍往人群里一站,便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
“四哥!” 每次相遇,贺迎都笑眼弯弯地扑过来,熟稔地勾住他的手臂。
旁人见状,总要夸赞两句 “兄友弟恭”,贺遥只是温和浅笑,任由他将自己拉到花梨木长案前,看众人挥毫泼墨。
雅集上的小姐们大多眼高于顶,却独独对贺迎青睐有加。
毕竟贺迎这张脸可不是一般的标致。
有人掩着团扇打趣:“贺公子这般才子,怎的还不早早定下姻缘?”
贺迎闻言,便执起茶盏遥遥一敬,眼里盛满笑意:“姻缘一事,强求不得。小弟只求觅得一知心人,与我共赏四时花月。”
席间几位小姐公子被这话逗得掩唇轻笑,其中一位小姐,捏起碟中茶点浅尝一口,顿时笑开颜,道:“还是清舍的点心最合心意。前些日子参去了袁家的雅集,整整耗了一下午,除了几盏淡茶,统共只上了两笼粗点心。”
“我也去了,”旁边公子折扇轻敲掌心,“是尚书都事袁家那位嫡子办的。到底是外乡来的,连诗会规矩都没学全,竟不知备些精致茶点待客。”
“这几日海棠将绽,我今早特意派人去清舍预定,说是还得等三五日才能做出应季的海棠酥。”
虽初入圣京,但贺迎听过清舍之名,那是连皇宫都要请厨娘入宫备宴的老字号。只是他对海棠酥模样滋味全然不知。众人谈论间,他只含笑聆听,将疑惑藏在眼底,生怕漏了怯。
“贺公子爱吃海棠酥吗?”突如其来的问询让贺迎心头微颤,他神色如常地颔首:“自然。”
贺遥悄然退至角落,目光向屋外看去。
忽听有人高声起哄,有人扬声调侃:“贺云渺,都说你家卫大人满腹锦绣,就没教你半分诗才?”
贺迎温润嗓音带着三分笑意:“四哥不过是谦逊罢了。”
“云渺兄平日里诗文成绩平平,怕是不敢当众作诗。”祝燕青在一旁揶揄。
贺遥不去惹事,却总有人不长眼。
“我确实才疏学浅,但若只作一句诗,倒也能应付。”贺遥说着走向桌案,从竹制签筒里随意抽出一张纸签,上头只一个“花”字。
他心中暗笑,自己哪会作诗,不过是平日里听卫星朗吟诵过几句。
借来用用,绰绰有余。
前日在府中,西府海棠将开,卫星朗临出门时,一片淡红花瓣悄然落在她袖上。
她欲抬手拂去,却被贺遥先一步捻起。
彼时她抬眸望向院墙边探出头的花枝,随口道:“忽有轻红沾袖来,原是新蕊探墙开。”
随即她又转回头看他,眼波含笑:“海棠马上开了,清舍的海棠酥也该上了,过几日我们去吃。”
“海棠酥?”贺遥从未听过以海棠入点心的吃法。
卫星朗细细解释:“是清舍厨娘的巧思,圣京海棠虽三月盛放,二月便有花苞初绽。厨娘取最嫩的花瓣阴干研末,和入油酥里,烤出来的点心满室生香。母亲素来不爱吃糕点,想必是未曾带你吃过。”
本就嗜甜的贺遥听得喉头微动,只觉被勾得难耐。
身旁的黛环更是双目发亮:“那点心每年限量,价钱又贵,偏生买的人挤破门槛。别说夫人惦记,我离京许久,也正想着这口呢。待会小姐散了朝,我就去清舍候着!”
贺遥笔锋微顿,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忽有轻红扑袖来,原是新蕊探墙开。”
墨痕未干,一道清越嗓音穿透珠帘:“诸位小姐公子,文安。”
圣京贵胄圈里,谁人不识这位笑意盈盈的女子?
黛环款步上前,裙裾轻扫过青砖,唇角笑意恰到好处:“海棠初绽,我家大人与夫人念着诸位连日苦读,特命清舍加急赶制了时令海棠酥。”
清舍小厮托着描金食盒鱼贯而入,盒盖掀开的刹那,海棠的甜香混着酥皮的焦香扑面而来。
贺迎指尖猛地攥紧茶盏,目光如淬了毒般剜向贺遥。
那目光中的忮忌翻涌如潮,却在转头的瞬间化作温和笑意。
贺遥垂眸摩挲着笔杆,他虽没看到贺迎的眼神,却也能猜得出来。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在海棠酥未上市前吃,故意要卫星朗给他送到雅集来。
卫星朗一向思虑周全,贺遥不过是想吃个小点心,她便让清舍提前开炉,索性多做些分与众人。
由于只是一样糕点,新奇居多,倒也不抢了主人家风头。
这人情,做得滴水不漏。
贺迎的温润与知性装得再久,总有绷不住的时候。
许之安指尖摩挲着海棠酥精致的蝶形印纹,眼底皆是笑意:“到底是小卫大人风雅,海棠树下佐海棠酥,这雅集倒像是专为她开的。”
听闻点心出自卫星朗之手,她连眼角眉梢都浸着欢喜,探身越过侍立的小厮,朝黛环殷切问道:“礼我收着了,你家大人可来了?”
一道玄色身影挑帘而入,卫星朗身着单衣,在锦袍华服的众人中显得格外清劲,偏生眸光灼灼,周身似有骄阳般的蓬勃气息。
“东西可不能白送,”她笑意狡黠,“吃了我的海棠酥,可得交一首海棠诗来抵债。”
“卫疏姐姐!”许之安欢呼着就要扑出去,却被卫疏长臂一揽按回座中。
“这般薄衫就想往外跑?明日书院的课业又打算推给夫子?”卫疏指尖轻敲她额角。
许之安撅着嘴嘟囔:“还以为要等到马球会才能见你。早知你送东西必有算计,吃块酥饼竟要赔首诗!”
卫星朗闻言踱步至案前,指尖划过案上墨迹未干的诗稿,朗声道:“忽有轻红扑袖来,原是新蕊探墙开——”
“且慢!”贺遥眼疾手快抢过诗稿,耳尖微红,“该由唱诗人依序诵读,你这般抢白,可是要乱了规矩吗?”
卫星朗摊开双手,眉眼弯弯:“不让念诗,那我解诗总可以吧?”
“这句词写得清新隽秀,如此灵动,想必作诗之人定是心思细腻、热爱生活。”
贺遥轻笑一声,顿时没了刚才被抓包“抄袭”时的尴尬,反倒是抱臂揶揄地看着卫星朗。
他倒要看看,此人还能怎么自夸。
她指尖轻点“扑”字,侃侃而谈:“此字堪称神来之笔,将海棠写得活色生香。寻常‘沾’‘落’之字,哪及得上这‘扑’字灵动?”
贺遥意识到卫星朗在说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止卫星朗的话了。
这句诗贺遥总共就改了这一个字,照卫星朗的性格,非得把这一个“扑”字夸出花来。
“妇君,用茶。”贺遥端着茶盏送到卫星朗嘴边,卫星朗下意识凑近杯沿,便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温热呼吸扫过指尖。
许之安见状抚掌而笑:“平日里见小卫大人处理公务惜字如金,偏在云渺公子跟前妙语连珠。可见这世上话不话多,全看对谁说呢!”
许之安还要张口打趣,卫星朗已眼疾手快拈起一块海棠酥,径直堵在她唇边:“三妹妹这张巧嘴,还是留着吟诗作对罢。”
卫星朗指尖轻点她鼻尖,笑意里藏着三分促狭,“吃了我的酥,待会儿可别交白卷。”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环佩叮当。先前围着贺迎谈笑的贵女贵男,见卫星朗落座,纷纷款步围拢过来。
这些人中,或曾与她同窗共读,或因家族往来沾着几分交情。
若不是那年边关告急,她匆匆披甲出征,此刻想必还在书院的朗朗书声里,和大家共度春秋。
贺迎亦随着人群凑上前来,袖中滑出一张素笺,递到卫星朗面前:“嫂嫂费心备了这等珍馐,小弟新作的诗句,还请嫂嫂指正。”
卫星朗垂眸一扫,神色即刻转为公事公办,指尖轻叩桌面:“遣词用句确有新意。不过诗会重在交流,佳作当由诸位一同品鉴才是。”说罢将诗笺推回,端起茶盏轻抿,茶香氤氲间,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
贺迎喉间猛地一滞,仿佛吞了块烧红的炭,烫得胸腔发闷。他死死盯着卫星朗与贺遥交头接耳的身影,攥着诗稿的指节骤然发白。
那厢一位姓白的公子,先递上了一首诗,才端了一份海棠酥走。
“这样可合适?”白公子凑在卫星朗眼前。
“诚意十足。”卫星朗赞许道。
诗会散场,贺迎黑着脸回到贺府。远远瞥见贺达打招呼,他眼皮都没抬,径直擦肩而过,靴跟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惊起廊下栖息的麻雀。
一迈进房门,压抑许久的暴戾瞬间决堤,他猛地挥臂横扫,笔洗、砚台、叠好的诗稿轰然坠地,瓷片迸溅声惊得院外丫鬟们纷纷侧目。
“迎儿!”孙元苓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屋。看着满地狼藉中儿子扭曲的面容,她心头一紧。这张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脸上,此刻爬满不甘与怨恨。
作为母亲,她太清楚这副模样背后藏着怎样的刺痛,毕竟她曾在深夜里,对着自己夭折的一女一男的牌位,将同样的绝望咽进肚里。
“贺遥那个野种!”贺迎突然踹翻脚边的圆凳,“他不过是占了我的位置!他现在的地位和宠爱都应该是我的!”
孙元苓慌忙拉住儿子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递:“母亲都懂,我的心肝受苦了……”
她声音发颤,“等母亲给你寻门好亲事,京城里哪家姑娘配不上我们迎儿?”
孙元苓根本没想过贺迎会改变目标,只是想让他先冷静下来。
贺遥摇头:“整个圣京,哪里有人比得上卫星朗!她的才情武功,她的尊贵身份……”话到此处,他眼中都是偏执。
孙元苓一怔,贺遥刚来京时,也是卯足劲儿要进公主府,可不像现在一般有如此执念。
孙元苓抚着贺迎后背柔声道:“过些日子,就是许二小姐的马球会。届时丞相夫人也会同众位夫人前去。那日,母亲陪你去。定要让那贺遥知道,谁才是贺家真正的主人。”
“他就是故意的!”贺迎紧紧抓着孙元苓的手,“贺遥肯定也会去。我听祝公子说,他来京三年,过去几乎从不参加这些雅集。可是自从我回来,哪次去都能碰见他。每次结束,不是卫星朗派人接他,就是亲自接他,他分明是做给我看,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偏不!”
“母亲一定会帮你。”孙元苓安抚好贺迎后,走出屋外,唤了吴妈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