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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神州帝国(六十六)草原,心之所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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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道御帐内,烛火映亮年轻皇帝李弘熙的脸庞,眉宇间新添出几分锐气。十日前飞鸽带来的消息沉甸甸压在心头,凤小天与上官芷夫妇被召至御前。当李弘熙沉声将凤家噩耗逐一道出,凤小天挺拔的身躯骤然绷紧,眼中赤红翻涌,是焚心的焦灼与刻骨的痛。
李弘熙看着他眼底的煎熬,决断已下:“上官芷听旨。”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卸去御林军统领之职,转任神策军副都统。着你夫妻二人,统两万整训完毕之神策军,会同河阳节度使潘秦玉所部三万兴国军、潞州曾世廉老将军麾下两万昭义军,即刻西援!”
七万雄兵,铁流将成。李弘熙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曾世廉老将军为主帅,凤小天为副帅,持朕玉牌,所过州府,粮秣军需,一体供给,不得延误!”
他亲手将象征天子权柄的温润玉牌交予曾老将军布满老茧的手中,“此去河西,务必解凤帅之围,复我疆土!”
旌旗蔽日,铁蹄踏起蔽天烟尘。神策军的玄甲寒光、兴国军的赤甲铁骑、昭义军久经沙场的沉稳军阵,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朝着烈日灼烤的河西走廊滚滚西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河西,酷热如蒸笼。凤家军五万四千重甲步卒,顶着能把铁甲晒透的毒日,在荒芜的走廊中缓慢推进,身后只留下深深辙印与挥之不去的血腥。
纵然强弓劲弩曾让西突厥阿史那的铁骑三战三败,迫使其如丧家之犬在安西都护彭竹生的袭扰下狼狈不堪,但这灼人的暑气与阿史那部散骑不休的冷箭袭扰,不断消耗着这支铁军的锋芒与生命。无奈之下,那面猎猎作响的“凤”字大纛,最终退回了巍峨的嘉峪关巨影之下,进行着沉重而必要的喘息。
关外,西突厥王庭的气氛比灼热的沙砾更令人窒息。伤兵的哀嚎日夜不绝,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溃烂伤口混合的绝望气味。
阿史那踏过营区,如同踏过一片焦灼的炼狱。他高大的身影在王帐前顿了一瞬,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那顶寂静的白色小帐。他挥退随从,独自掀帘而入。
帐内药味浓郁。阿依莎躺在厚厚的羊毛毡上,河东道阳高会战的伤口依然反复在发作。
“大可汗……”她挣扎欲起,声音细若游丝。
“躺着。”阿史那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动作却透着一丝罕见的笨拙。
他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竟亲自坐到榻边,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仔细吹凉,才递到她干裂的唇边。
帐外是伤兵的呻吟与战马的嘶鸣,帐内只剩下药勺轻碰碗沿的细碎声响。
喂完药,他并未离开,反而拿起温湿的布巾,避开她肩上的伤处,极其缓慢、近乎小心地擦拭她脸颊、颈间沾染的沙尘与干涸的血迹。动作生硬,却专注得近乎虔诚。
阿依莎怔怔地望着他。火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战败的阴郁与难以言说的疲惫。
七年前那个天神般挥刀斩断她镣铐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沉默而沉重的男人,在光晕中重叠。一股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几乎决堤。
夜深沉,戈壁的寒意砭人肌骨。阿史那仰望着浩瀚星河,璀璨的星子冷冷俯视着这片血染的焦土。
脚边冰冷的马奶酒壶被他拎起,狠狠灌下一口,辛辣直冲喉管,却烧不化胸中那块万载玄冰。
凤家军铁蹄的轰鸣仿佛还在耳畔,族人一张张绝望的面孔在眼前晃动。他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指缝间几乎要渗出压抑的血。
“大可汗……”一声极轻的呼唤,如同夜风拂过枯草。
阿史那猛地回头。阿依莎竟扶着毡帐的门框,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单薄的素色里衣裹着缠满麻布的身躯,在星光下伶仃得如同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她的脸白得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穿透夜色,牢牢锁住他。
“胡闹!”阿史那霍然起身,低喝中带着一丝惊惶,“你的伤……”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又僵在半空。
阿依莎固执地摇头,向前挪了一小步,仰起脸,目光灼灼:“您还记得……七年前,陇右道那个边镇吗?”
陇右道?那个充斥着唐人官吏贪婪与血腥的角落?阿史那的眉头拧成死结。
“那年,我十七岁……”她的声音发颤,眼神却飘向无尽的痛苦深渊,“我的父亲,一个牧羊人,只因交不出‘税捐’……就被他们……吊死在镇口的歪脖子树上……”巨大的悲恸让她身体晃了晃,“然后,是您……”她的目光骤然聚焦回他脸上,燃烧着决绝的光,“您的刀像劈开乌云的闪电!斩断了我的镣铐!就在那一刻,阿依莎的命,就许给您了!”
夜风呜咽。阿史那如遭重锤,僵立当场。心头的坚冰被这滚烫的话语狠狠撞击。
“七年了……”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无尽疲惫与卑微的渴望,“年年征战,血染草原……我的父兄都死了……我只想……能活过四十岁……看见族人不再流血,孩子们在阳光下长大……”泪光在她眼中闪烁,“阿依莎愿意……永远追随您……无论去哪里,无论多苦……”
这低语,却如最锋利的刀,精准刺穿了阿史那铁血包裹的心脏最深处。那里尘封着母亲古老的牧歌,幼时追逐的羊群,夕阳下宁静的毡房炊烟……那个名为“和平”的、早已被战争碾碎的幻梦。他死死盯着她,喉结剧烈滚动,胸中翻江倒海,猛地背过身去,肩膀绷紧如压抑的孤峰,任戈壁的寒风试图冷却那焚心的混乱。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气,紧接着是身体软倒的摩擦声自身后传来。
阿史那心脏骤然被攥紧,猛地回身。
阿依莎已无力支撑,沿着粗糙的门框缓缓滑落,冷汗浸透她苍白的额角。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坚冰,在那一瞬轰然崩塌!阿史那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一个箭步冲上前,猿臂疾伸,在她跌入冰冷尘土之前,将那个颤抖、冰冷的身躯狠狠拥入怀中!
坚硬冰冷的皮甲撞上柔软而滚烫的身躯。他胸膛里心脏狂野地搏动,擂鼓般撞击着紧贴在他后背的她的脸颊。她冰凉的手臂带着孤注一掷的力气,艰难地环过他的腰,死死抱住。
就在这紧密相拥、气息交融的一刹那,阿史那全身绷紧的肌肉骤然松弛。仿佛封冻万载的冰山,在无声的暖流中轰然瓦解。
弟弟和妻子的冤死、战败的耻辱、族人的哀嚎、未来的迷茫……那足以压垮脊梁的重负,竟被怀中这具带着药味和血腥气的躯体奇异地中和了,还想什么王侯将相!
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伴着灵魂深处冰层碎裂的巨响,淹没了他。他闭上眼,下颌轻轻抵住她柔软的发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怀中这一点微弱的暖,与头顶那片亘古流淌的、无声的星河。
夜色在无声的依偎中流淌。阿依莎紧绷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柔软,呼吸变得绵长。
阿史那抱着她,如同怀抱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一动不动。他抬起头,再次望向深邃的夜空,那些冰冷的星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暖意。
当东方天际撕开第一道灰白,勾勒出嘉峪关巨大的、沉默的轮廓时,阿史那缓缓低下头。怀中的人儿在破晓的寒意里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更紧地贴向他温热的胸膛。
他凝视着她沉睡中微蹙的眉心,一种滚烫的、前所未有的决意,如同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在他眼底熊熊燃起。
他俯下身,干燥的唇几乎贴上她冰凉的耳廓,用只有她能听见的、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烙进将明的晨光里:
“等打完这一仗,阿依莎,”他的声音带着承诺的千钧重量与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我们回草原。找一片最肥美的草场,扎下我们的毡房……”他粗糙的指腹极轻地拂过她散落颊边的发丝,“……生一群小马驹。一群……再也不用学打仗的小马驹。”
熹微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夜幕,如融化的金液,流淌在死寂的戈壁滩上。嘉峪关沉默的巨影下,新的烽烟已在远方酝酿,而某个铁石浇筑的灵魂深处,一颗关乎另一种未来的种子,已在星夜之下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