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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神州帝国(五十六)众志成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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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七月的长安城,像个巨大的蒸笼。沉闷的暑气从青石板缝里、从朱红宫墙深处丝丝缕缕钻出来,裹缠着每一寸肌肤,令人窒息。大明宫紫宸殿内,天镇大捷的捷报刚刚宣读完毕,那亢奋的余音仿佛还在金碧辉煌的藻井梁柱间撞击回荡。年轻皇帝李弘熙在边关的铁血功业,点燃了满殿朝臣眼中炽热的荣光,他们面颊潮红,挥舞着笏板,激昂的颂扬声浪几乎要掀翻沉重的殿顶。
然而,中书省那间肃穆的议事堂内,气氛却凝滞如冰。巨大的冰山在角落缓慢融化,滴答水声清晰可闻,却丝毫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焦灼。户部尚书崔元礼,这位素以稳健著称的老臣,此刻额头上密布着细密的汗珠。他指挥着几个年轻的书吏,将一册册、一摞摞沉重的账簿搬进堂中,账册在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上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转眼间便垒成了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纸山。
“女相,诸位大人,”崔元礼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干涩,他枯瘦的手指划过账册粗糙的封面,“天镇一战,打光了户部仓廪的底子。粮草,军械,抚恤……前线将士浴血换来的捷报,实则是用我大唐的钱粮性命硬生生填出来的。”他疲惫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下,库府空虚,秋赋未至,前线的粮饷……老朽,已是一时无计了。”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像铁块般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崔元礼话音未落,工部尚书郑峰便沉沉叹了口气。他本就黝黑的面孔此刻更是黯淡无光,像蒙上了一层灰烬。他手中捏着一份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薄薄的纸页此刻却有千钧之重。
“江南……山南道、河南道、淮南道……多处州县,溃堤了。”郑峰的声音沙哑低沉,“洪水滔天,田庐尽毁。饥民如蝗,各地急报,流民啸聚,已有……已有向民变演化的苗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户部账簿,嘴角泛起一丝近乎绝望的苦笑,“朝廷……连赈灾都难以为继,谈何……谈何重筑千里堤防?”那巨大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压得他脊背佝偻,只能沉默地垂下头,仿佛那奏报上的墨迹正化作滔天洪水,向他倾泻而来。
鸿胪寺卿武修文,这位曾多次出使四方、见惯风浪的老臣,此刻眉宇间也锁着深深的忧虑。他环顾沉默的众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极力维持的平静:“女相,诸位。前线大胜,固是扬我国威。然国力耗损至此,实不宜再启边衅。契丹、回纥诸部,历来首鼠两端。下官请命出使,以陛下新胜之威,辅以怀柔之策,暂稳周边。若再生战祸……”他摇摇头,未尽之意如阴影笼罩,“我大唐这疲敝之躯,恐难支撑。”
沉重的案几另一侧,刑部尚书罗淑瑰和大理寺卿何文钦面前,同样堆满了卷宗。只是这些卷宗并非账簿或灾报,而是墨迹淋漓的案卷,每一页都浸透着地方官吏的贪婪与黑暗。罗淑瑰纤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卷宗粗糙的边缘,指尖冰凉。这位以刚正著称的女尚书,此刻眼中也掠过一丝罕见的疲惫与凝重。
“各地贪墨案卷,堆积如山。”罗淑瑰的声音清冷,却字字清晰,“若依律严办,地方州府恐将十官九空,诸事停摆。况且,”她微微一顿,目光变得锐利,“那些盘踞地方的豪强势力,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太难。”大理寺卿何文钦面色冷峻,无声地点了点头,厚厚的卷宗无声地诉说着执行的艰难与巨大的风险。
议事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冰山融化的水滴声,单调地敲打着死寂。前线捷报的余温早已散尽,户部的账簿、工部的灾报、鸿胪寺的担忧、刑部的卷宗,如同几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崔元礼的叹息、郑峰的沉默、武修文的忧虑、罗淑瑰的凝重,连同角落里冰水滴落的清冷声响,交织成一曲大唐盛世帷幕下的、沉重而焦虑的低回挽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端坐于上首的女相上官婉儿,缓缓抬起了眼帘。她并未去看案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卷宗,目光沉静,越过众人焦虑的脸庞,仿佛穿透了朱漆雕花的窗棂,投向南方那一片未知的、风雨飘摇的疆土。
“巴川道……”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郡主李姣,节度使安守义。名为大唐藩镇,实则已形同割据,自设官吏,自收赋税,其心……路人皆知。”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眼下,长安府库空虚,禁军精锐尽在天镇,损耗惨重,归期未定。巴川若趁此空虚,挥兵北上……”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潜藏的刀兵之祸,已让在座几位重臣脊背发凉,连角落冰块的寒意都似乎骤然加剧。
议事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上官婉儿沉静而睿智的脸上。她环视一周,眼神锐利如剑,刺破了绝望的迷雾。
“诸位大人所言,皆是燃眉之急。”她语速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当此危局,唯有壮士断腕,行非常之法。”
“其一,”她的目光首先投向武修文,“鸿胪寺武大人所虑极是。即刻以陛下名义,遣使契丹、回纥诸部,厚赐安抚,重申盟好。前线战事,必须暂停!”
“其二,”她转向崔元礼,语气带着安抚又无比坚决,“户部崔老尚书,再难,也请务必顶住!前线将士,陛下御旨:就地开垦,屯田自足,暂缓粮秣输送。所有余力,崔尚书,全力筹措赈灾钱粮!向富商大贾劝募,向世家门阀‘借’粮,向各道州府摊派!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策!”
“其三,”她的视线扫过罗淑瑰和何文钦,眼神陡然变得冷冽如寒潭,“吏治崩坏至此,民怨沸腾如沸汤,岂能再纵容姑息?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确需雷霆手段,亦需谋定后动。”
上官婉儿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何文钦身上,那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何寺卿,烦劳你亲率大理寺精干人手,秘密锁拿襄州刺史葛保立!此人贪墨河工款项,证据确凿,民愤滔天。襄州乃其老巢,党羽众多,府兵皆为其爪牙,务必一击即中,万勿使其走脱生乱!”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决断,“拿下后,星夜押解进京!不得有误!”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罗淑瑰脸上:“罗尚书,人犯一到,立即公开审理!人证、物证,务求确凿如山!审结之后,择日……明正典刑!” 那“明正典刑”四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涤荡乾坤的肃杀之气。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沉思、或渐渐燃起希望的脸庞,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国势艰难,千钧一发。值此存亡之际,望诸公摒弃门户之见,同心戮力,共赴时艰!为大唐,为黎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堆满卷宗、弥漫着焦虑与汗味的议事堂内回荡。崔元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郑峰紧抿的嘴唇微微放松,武修文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罗淑瑰冷冽的眼神中燃起火焰。就连一直沉默的何文钦,也猛地抬起头,对上上官婉儿那深潭般沉静而坚定的目光,重重地点了下头。那无声的应诺,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分量。
翌日,各部尚书按计划行事。但众人不知的是,与此同时,接到上官婉儿飞鸽传书得陇右节度使凤天翔,已与安西都护府都护彭竹生做完交接工作,六万陇右凤家军早已充分整备,正在凤天翔率领下,悄然向长安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