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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碎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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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碎玉
栖梧宫的西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第一场薄雪带来的寒意。
沈鸾澜赤着脚,踩在柔软厚密的羊绒毯上。她刚满八岁,身量抽高了些,穿着樱草色绣缠枝莲的夹袄,衬得小脸越发莹白。此刻,她却像只受惊的小鹿,紧紧贴在冰冷的紫檀木多宝架旁,手里死死攥着一片温润的碎玉,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嵌进她柔嫩的掌心。
多宝架最上层空了一处。原本那里摆着一尊羊脂白玉雕的骏马摆件,玉质莹润,雕工遒劲,是北疆今年新贡的珍品。父皇前日刚赏给二哥沈瀛,他今日来向母妃请安,便随手带了过来,暂时搁在这里。
而现在,这尊玉马已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毯上。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盆里银丝炭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素云姑姑垂手侍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宸妃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手里攥着一串碧玺念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却紧紧锁在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上。
沈瀛就站在那里。
他十七岁了,身姿愈发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石青色云纹团花常服,外面罩着玄狐毛领的墨色披风,肩头还带着从外面带来的、未曾拍净的零星雪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日更沉静几分,只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冬夜的古井,静静地落在沈鸾澜身上,又缓缓移向地上那堆碎玉。
沈鸾澜觉得那目光像是有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方才的情景在她脑中反复回放——她只是想凑近些,看看那玉马晶莹剔透的样子,脚下不知怎地被毯子边角一绊,整个人扑向多宝架。她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却只听“哐当”一声脆响……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细弱蚊蚋。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视线一片模糊。她害怕,怕二哥冰冷的眼神,怕母妃的责备,更怕……更怕父皇知道后的震怒。这玉马是贡品,意义非凡。
她攥着那片碎玉,往前挪了一小步,想靠近沈瀛,却又瑟缩着不敢。碎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但不及她心中恐慌的万一。
“二殿下,”宸妃终于开口,声音有些紧绷,“澜儿年幼,毛手毛脚,是本宫疏于管教。这玉马……本宫定会寻能工巧匠尽力修补,或奏明陛下,从本宫的份例里……”
“不必了。”沈瀛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澈。
他迈步走进暖阁。靴底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他在那堆碎玉前停下,俯身,修长的手指并未去拾捡那些较大的碎片,反而精准地拈起了角落里一颗极小、极易被忽略的玉粒——那是玉马断裂的眼珠。
他直起身,走到沈鸾澜面前。
沈鸾澜吓得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颤抖个不停。预想中的斥责并未落下。她只觉得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紧攥成拳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稳定。
沈鸾澜睁开泪眼,模糊地看见二哥近在咫尺的侧脸。他下颌的线条比几年前更加清晰利落,抿着的唇瓣没什么血色。他正低头,专注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因用力而僵硬的手指。
当那片带着她体温和薄汗的碎玉暴露在空气中时,沈鸾澜看见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碎玉边缘染上了淡淡的红痕——方才她太过用力,掌心已被划破。
沈瀛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没有先擦拭碎玉,而是极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她受伤的掌心。丝帕质地柔软,带着他身上清冷的、类似松雪的气息。
“疼吗?”他问,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方才少了些冰棱。
沈鸾澜呆住了,只顾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混合着后怕和突如其来的委屈,砸在丝帕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沈瀛没再说什么。他将那方染了血和泪的丝帕连同碎玉一起握在掌心,然后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残骸。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一片一片,将大小碎块拢起,用披风的下摆兜住。那专注的神情,不像在处理一件被毁坏的御赐之物,倒像在完成某种郑重的仪式。
宸妃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看着。
收拾干净后,沈瀛站起身,兜着碎玉的披风一角显得有些沉坠。他看向宸妃,微微颔首:“惊扰娘娘了。此物既已损坏,便是无缘。儿臣自会向父皇禀明原委,娘娘无需挂怀。”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将一切责任轻描淡写地揽了过去,甚至未提沈鸾澜半句不是。
沈鸾澜仰头看着他,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恐惧,忽然被另一种酸涩难言的情绪取代。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瀛的目光最后落在她裹着丝帕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冬日地滑,”他说,声音低了些,像是只说给她听,“走路当心。”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墨色的披风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带着那兜破碎的玉石,步出了暖阁。寒风从帘隙卷入,吹散了室内暖融的空气,也吹动了沈鸾澜额前的碎发。
她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掌心被丝帕包裹的地方传来细微的刺痛,还有残留的、属于他的微凉温度。
“母妃……”她喃喃地转向宸妃,“二哥他……”
宸妃缓缓松开一直紧攥的念珠,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她将女儿揽到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却依旧望着沈瀛离去的方向,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复杂。
“你二哥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终究是护着你的。”
只是这“护着”的方式,太过隐晦,也太过沉重。沉重到需要摔碎一尊御赐的玉马来掩盖一个孩童无心的过失,需要将可能的天子之怒引到自己身上。
沈鸾澜还不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弯绕。她只是低下头,看着掌心素白的丝帕,边缘渗出的那点猩红,像雪地里落下的一瓣红梅。
窗外的雪又渐渐大了,纷纷扬扬,将宫殿屋檐覆上一层洁净的白色,也掩去了所有的痕迹与声响。
那日之后很久,沈鸾澜都没再见过那尊玉马,也没听父皇提起此事。仿佛那场惊惧,只是冬日里一个恍惚的梦。
只是偶尔,当她打开自己的小妆奁,看见那方被洗净、却永远留下淡褐色血渍的素白丝帕时,会怔怔出神。
丝帕的一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字——“瀛”。
那是他的名字。
也是从那时起,沈鸾澜开始觉得,二哥看她的眼神,或许并非不喜欢。那深潭之下,可能藏着一些她看不懂、也不敢去深究的东西。
而某些更深、更暗的牵连,如同这丝帕上洗不去的印记,早已悄然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