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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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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婉贞也曾想象过自己的婚礼。
她的夫婿是与她一样平凡的男人,两人通过努力买下一间属于自己房子,新婚之夜应有男方的亲友、热热闹闹的,他们和世间所有的普通夫妻一样,循规蹈矩地完成所有礼节,婚后两人共同抚育孩子……
她想象过千种万种景象,却唯独想不到,自己的新婚之日居然是在千里之外的冀州一家客栈度过的。
夫君是她最喜欢的人,观众是客栈的客人和老板。
她身穿仓促改制过、明显不太合身的红色嫁衣,头顶带着闪耀的珍珠发冠,因为涂了厚厚的脂粉遮掩病色,所以勉强还算漂亮。
肌肤胜雪、唇若点朱,除了太瘦有些撑不起喜服,简直像天宫上的神妃仙子,十足的精致漂亮,让人心生喜爱与怜惜。
客栈老板琴嫂和几个热心的婶子,将沈婉贞团团围住,夸了又夸,满意地不得了。
“我们贞娘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来啰!小魏真是个好福气的,娶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陆娘子满目惊艳,小心翼翼地拖着她的手掌,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怎么都看不厌似的,嘴角就没掉下来过。
“你懂什么?这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冀州这样的贫瘠之地,鲜少有这样娇艳绚丽的花朵,有这样的喜事,很多人都愿意来凑热闹、讨个彩头。
这本是一场匆忙的婚事,流程也极尽简单。便是新人拜天地、拜日月、双方对拜。
吉时至,婶子们匆忙为她盖上盖头,上面绣满缠枝牡丹的图案。
被人搀扶着完成了这套简单的流程。
身体羸弱,再加上喜服和头冠本身沉重的分量,她已经累得在盖头下面低低喘气,可心却是幸福又满足的,今天是她与阿寻的成婚之日。
一瞬之间,天旋地转,她被高大的少年毫不费力地打横抱起,因为失重感,她惊呼一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周遭响起一阵热闹的欢呼,喜婆嘹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客栈,“新娘子新郎官,入洞房喽!”
人声鼎沸,阿寻稳稳抱住她,一步一步走向婚房。门被合上,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外,接下来都是属于他们彼此的时间。
沈婉贞被人轻柔的放在床上,心跳得很快。
该掀盖头了吧?也不知她的妆有没有被盖头弄花,口脂干了没有?阿寻呢,他今天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忐忑又高兴?
……
红绸盖头无声落下,他们四目相对,彼此落入对方眼中。
是一朵芙蓉花邂逅了属于它的秋雨,绵绵缠缠、难舍难分。
发束红绸、意气风发的少年垂首,眸中暗流涌动,情不自禁地吻上面前的芙蓉花,陷入床榻之中,痴缠迷乱。
楚未寻的手撑在床榻两侧,重量并不压着她,他轻闭着眼,像最世间最虔诚的信徒,吻她,与她缠绵悱恻,用高挺的鼻梁轻蹭她的胸脯、脖颈。
幸福到达临界点,这一刻沈婉贞甚至忘记了□□的疼痛,她陷入了红尘俗世的意乱情迷,无意识地娇哼呢喃,忍不住攀上楚未寻的腰带。
楚未寻几乎是骤然清醒,紧紧握住她试图解他腰带的手。
“贞娘,不可以……”
少年眉峰微蹙,声音低哑,望向她的眼神千般克制隐忍。
“为什么?”
身下娇艳的少女十分不满,埋怨地看着他。
“你身子太弱……受不住的。”
楚未寻耳朵烧地能滴血,谷欠火焚身,偏还得耐着性子与她解释这些。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他低声哄。
“我不要、我不要!”
她开始哭闹,不听话地伸手胡乱扯他的衣服,势必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贞娘,听话好不好?”
他尚存的一丝理智都要崩溃,极艰难地忍着。
“我不要听话!我要做你真正的妻子!”怀里的人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大发脾气,几乎是歇斯底里。
泪水一滴一滴从她眼角流落,少女哭得梨花带雨,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娇声娇气地求他、缠着他。
“阿寻、阿寻……”
楚未寻看在眼里,听在心里,身体肿胀得快要爆炸,眸子晦暗不明,喉结滑动,彻底将身下的人压住。
……
终是如了沈婉贞的愿。
一场艰涩而缱绻的云雨初歇。
沈婉贞累极,沉重的眼皮一合便睡了过去,楚未寻则是坐在她背后,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中,神情餍足,弓着背把头在她娇嫩细腻的脖颈处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复。
他先是自己清洗,然后将睡着的沈婉贞打横抱起,重新要了温水,将她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柔软的寝衣,两人相拥而眠,不分你我。
楚未寻只带了两件东西,踏着月色离开了客栈。一件是褚氏的骨哨,一件是沈婉贞束发的青色绸带,就缠在他的手腕上。
沈婉贞醒来时,天光大亮,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昨日的缠绵旖旎还历历在目,现下却显得清冷寂寥。
她摸到床头放置的信封,拆开来,里面只有一张字条,透着淡淡墨香,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
“一月必回,莫忧莫急,吾妻婉贞,万望珍重。”
整张字条只有短短十六字,没有落款。
沈婉贞却捧着字条看了又看,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
冀州的冬天来势汹汹,初雪过后,寒气迅速蔓延覆盖整片大地,河流都凝结成厚厚的冰层,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听不见一声鸟啼虫鸣,阴沉又死寂,没有半点生机。
世居于此的人们艰难地顺应着自然,严寒是致命的,几乎所有人家都会在冬天来临前囤积足够支撑整个冬天的食物,在冀州,若不是关乎生死的事情,不会有人在冬天的夜晚出门。
是夜,火堆旁。
“婉婉姐姐,别不开心了,我给你耍一套拳吧,以前阿寻哥哥教我的。”杜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娘亲声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是舅舅舅母把他捡回家养大,所以心思其实格外细腻敏感。
婉婉姐姐也没有亲人,阿寻哥哥前几日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她每天都不开心,要么自己窝在房间里哭、要么就是生病痛得在床上打滚。
他想让她开心一些。
沈婉贞闻言回过神,抬眸看他,“好啊,谢谢小严。”
一套拳打完,杜严累得气喘吁吁,面上笑嘻嘻的,小心翼翼去观察她的表情,见她终于展露笑颜,他才一蹦一跳地跑回她身边,摇摇她的手臂,缠着她给自己讲一些外头的故事。
沈婉贞愣了愣,欣然同意,从小河村讲到洗云镇、从洗云镇讲到巴驿、从雍州讲到冀州。
杜严听得入神,眉头一皱,疑惑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成亲了呀。”
“婉婉姐姐,这个故事已经讲过了。”
沈婉贞一怔,看着他,居然已经讲过了么?
杜严并不是真的要听故事,他只不过是想做找些事给沈婉贞做,好分散她的注意力,可惜她明显心不在焉。
他忽然扑到沈婉贞怀里,短短的胳膊局促地抱住她,“婉婉姐姐,你别担心,阿寻哥哥那么厉害,他一定会回来的。”
沈婉贞呆呆看着他,手僵在半空中,眼角泛红。
她的心思便是连小严这样的稚童都能一眼看出,而他和自己说这么多,也是为了让她欢喜一些。
她心里发酸,回抱住杜严,轻柔地抚上他的脊背,“谢谢你……”
杜严却在她怀中摇了摇头,“自从你来了,我可以每天穿干干净净、没有破洞的衣服!还能吃到在朔阴从来没有吃过的糕点,你说话轻轻的,从不骂我,还会安慰我,阿寻哥哥教我练剑……”
沈婉贞静静地听着童音,忽然觉得自己好幸运。
回首过往遇到的人,阿寻、陈大夫、王婶、琴嫂、杜严和齐子腾……每个人都那么真诚地对待她,给予她帮助。
所以为了这些珍贵的心意,她也要努力坚持下去,之前再苦再疼也熬过来了,没理由这一个月坚持不下去。
阿寻一定会回来,她也一定能等到他的。
可惜现实不是话本故事,没有那么多奇迹。肆虐的大雪和冷酷的寒风像是无情的刽子手,专门斩断那些虚妄而脆弱的幻想。
即使她苦苦支撑,病情也一再恶化,不止是疼痛,沈婉贞开始意识模糊、听力退化,每日清醒的时间只有一两个时辰,吃不进东西,只能勉强喂些米粥之类的流食,便是如此,也是喂了就吐、喂了又吐……
若不是客栈老板琴嫂好心照料她,她怕早就被扔到冰天雪地里冻死了。
十几岁花朵一样的年纪,她却苍白脆弱得仿佛用力一捏就能碾碎。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沈婉贞熬油似的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终等不到心中最期待的那个消息。
这天午后,她难得清醒,睁眼盯着床幔发呆,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哭声。
她瞬间警觉起来。
“哎……造孽哟、造孽哟!”
“谁说不是,那样年纪轻轻又小表人才的小郎君,才成亲啊,说没有就没有啰!怎么不叫人觉得可惜!”
“你说这丫头怎么这么苦命!本来就病怏怏的,这下连郎君也没有了……等会儿进去,咱们都别提这事……唉,来,快把你的眼泪擦擦,别被瞧出来了。”
“瞧出来什么呀?”陆娘子是个性情中人,声音带着哭腔,“上次都认不出我是谁了……”
一阵摸索过后,两人推门而入。
至于之后,她们说了什么,沈婉贞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能看见嘴唇在开开合合。
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大脑一片空白,她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想要走出去。
两个婶子还以为是她病好了,顿时喜笑颜开,不料下一秒她就跌在地上,鲜血大口大口往外喷。
旁边两人一下子傻了眼,急忙去扶她,发现她的神情冷静得出奇,声音淡淡地问她们楚未寻在哪儿。
琴嫂和陆娘子对视一眼,惊奇地意识到她已经知道这件事情,所有安慰的话顿时堵在喉咙里,酝酿几息也不知怎么开口。
“他在哪儿?”
口吻平静地像是在问今天晚饭吃什么,让人不寒而栗。
她已隐约有些疯魔了,陆娘子一脸无奈担忧,小心翼翼地劝阻她:“贞娘,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他在哪儿?”
“你还年轻,还可以……”
“魏寻在哪儿?”
“……”
她们确信沈婉贞已经疯癫,反反复复只会问这么一句话,最后是杜严是在看不下去,说阿寻哥哥的尸体被人在山谷下发现,好心拖了回来,在不渡桥。
得到答案,沈婉贞踉踉跄跄往外走,没有人敢拦她。
寒风裹着暴雪,身形纤细的少女穿着单薄的里衣,步履沉重地在雪中独行。
不渡桥、不渡桥……
阿寻在那里等她,她要去找他。
睫毛和发丝都凝结成冰,四肢被冻得肿痛通红,她却一点也不冷,反而觉得很热,甚至希望风能再吹得猛烈些、雪再下得大些。
望着一地白茫茫的雪,她又猛然想起,现在是冬天啊,她为什么会觉得热?
沈婉贞知道,她好像要死了。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灵魂好像在一点点从她的□□剥离出去,化作无形的烟升入空中。
可是还要再等等,等她见到阿寻。
白茫茫的雪路,成年男人的腿叉进去都要淹没半个小腿,她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决绝地前行,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走啊走,天地一片雪白,好似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
她瞥见一抹隐蔽几乎不可察觉的月白色。
沈婉贞怔了怔,登时心如刀绞,整个人栽倒,重重摔在地面。
她站不起来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爬到那抹月白色面前。
她把人扒过来,这具尸体上全是血,面容已经烂得不可辨别,可身形与阿寻一模一样,右手上有厚厚的茧。
而这件月白色的衣服,这是她在洗云镇时亲自给他买的冬衣。
沈婉贞轻轻牵起尸体的手,蓦然勾唇一笑,缓缓伏到他胸膛上,任大雪无情地拍打在她的脊背,直至将她完全覆盖……
管你曾经如何伉俪情深、如何恣意潇洒,死后都只能化成白骨一堆,成为人们饭后无聊的谈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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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些起死回生的古老传闻,沈婉贞对此不屑一顾,因为那大多都只是黑心神棍利用人心捏造出来的谎言,专骗痴情的在世之人。
至少在她醒过来之前,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为什么没有死?
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可是一睁眼,她就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古色古香的布局、袅袅飘起的熏香,无一不彰显着此处的尊贵。
可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身体不疼了,可是她的心却好疼,疼得她喘不过气、疼得她没有力气去想其他。
沈婉贞抱住自己,缩在精致雕花木床的角落,房间中里死一样的安静。
她好想阿寻……
她要去找他。
作出决定,她终于抬起眸子,目光在房间中扫视,最终定格在床边一尊香炉上。
她面无表情地将香炉抱起来,往自己的额头砸去。
可鲜血淋漓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随着一声惊呼,沈婉贞的手骤然一空,紧接着便是香炉狠狠砸在地上的闷响。
一个怒目圆睁的少女从门口走上前,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你知道元初师兄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你怎么能糟践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视生命为儿戏?”
她气得不轻,气愤地盯着她,眼神像是要把她给活吞。
沈婉贞抬眸对上她的眸子,与少女相反,她眼底一片寂然。
她微蹙眉,似是不解:“你为什么不让我我去找阿寻?”
叶青璇觉得莫名其妙,没好气地问:“什么寻不寻的,乱七八糟的!他是死人吗,你要下地府去找他?!”
不料面前的少女却愣住了,似乎是陷入某种回忆,好一会儿,她才怔怔然点头,声音轻飘飘的:
“嗯,他死了。”
“他不是乱七八糟的人,他是我夫君。”
叶青璇对上她清澈的眼睛,到嘴的话生生呛了回去,开始仔细审视眼前的人。
这女孩年纪应该比她要小,约莫十六七岁,面容清秀、肤色极白,很瘦,脆弱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她刮倒。
“喂,你叫什么名字?”
除了长得好看些,她一个资质平庸的凡人,凭什么值得元初师兄那样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