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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之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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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深处,终年不散的硫磺与矿石粉尘气息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铁砂。砺石院最底层,靠近那条暴躁地火支脉的狭窄甬道,此刻更是如同炼狱的喉舌。
江浸月佝偻着嶙峋的背脊,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埋进甬道尽头那个仅容一人爬行的、不断喷吐着灼热浊气的裂口。裸露在破褂外的胳膊和小腿,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沉,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和淤青,还有那些深红近黑、如同干涸大地裂痕般的龟裂纹路。每一次发力,那些纹路的边缘就渗出暗色的血珠,迅速被飞扬的粉尘覆盖,凝固成更丑陋的硬痂。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堵塞在裂口、棱角嶙峋的漆黑矿石,指甲早已翻卷崩裂,指尖血肉模糊,混着黑灰和凝固的血痂。每一次拖拽,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无法压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喉间弥漫开熟悉的铁锈腥甜。
“磨蹭你娘的!想死在里面,老子成全你!”王癞子尖利的呵斥夹杂着污言秽语,如同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狭窄的空间里。他肥胖的身躯堵在稍后方的甬道中,油腻的脸上满是暴躁和不耐烦,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
这裂口堵塞,地火浊气郁积反冲,温度高得吓人。派江浸月进去清堵,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刑罚,等着看他被灼伤或者被突然喷发的浊气冲垮。
江浸月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幽暗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执拗。他咬紧牙关,布满污垢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唯有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泄露着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他无视了王癞子的咒骂,也仿佛感觉不到指尖钻心的痛楚,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一寸寸地将那沉重冰冷的矿石往外拖拽。
恨意是支撑他在这炼狱里没有彻底垮掉的唯一燃料。对沈青瓷虚伪“生路”的恨,对王癞子和所有欺凌者的恨,对这污浊命运本身的恨!这恨意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比地火的温度更甚。每一次濒临极限的痛楚,都让他更深地咀嚼着这份恨的滋味,如同自虐般从中汲取着最后一丝力气。
他需要力量!需要撕开这烂泥般命运的力量!那卷紧贴胸口、被体温焐得滚烫的《九死蜕凡经》素笺,上面每一个字都在无声地呐喊,连同那页首早已模糊的朱砂字迹——“活下去,阿月”——此刻都化作了扭曲的鞭策。活下去?不!他要爬出去!爬出去,站在那个云端仙子的面前!
就在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块足有磨盘大小、通体漆黑的“火纹钢”废渣拖出裂口的刹那——
异变陡生!
“呜——嗡!”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咆哮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紧接着,那刚刚被疏通开的裂口骤然膨胀、扭曲!一股粘稠如岩浆、颜色浑浊暗红、蕴含着狂暴毁灭气息的地火浊流,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凶兽,悍然冲破束缚,喷薄而出!
滚烫!窒息!毁灭!
江浸月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被那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后方坚硬的矿壁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喉头一甜,鲜血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喷涌而出的暗红浊流并未完全扩散,反而在狭窄的甬道内形成一股更加凝练、更加致命的浊气洪流,如同拥有生命的毒龙,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呃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阵破碎的嗬嗬气流。江浸月瘦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痉挛!皮肤表面那些龟裂的纹路,如同干涸河床遭遇了滔天洪水,瞬间被狂暴的能量撑裂、撕开!
嗤啦!嗤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密集响起。他裸露的胳膊、小腿、乃至脸颊上,大片大片的皮肤如同破碎的陶片般翻卷、剥落!鲜血甚至来不及涌出,就被灼热狂暴的浊气瞬间蒸腾成腥臭的血雾!更可怕的是体内,那狂暴的浊气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蛮横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脆弱经脉,疯狂地切割、灼烧、破坏!
蚀骨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他眼前一片血红,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和自己粗粝如破风箱般濒死的喘息。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移位!肋骨似乎又断了几根,深深刺入肺腑。死亡的冰冷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浓重地笼罩下来。
烂泥里的蛆虫……终究是要烂在这里了……
“我终究还是要一个人死去吗?”
一个带着浓烈血腥和怨毒的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在他即将寂灭的识海深处微弱地一闪。
然而,就在这意识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万分之一刹那!
嗡——!
一声低沉、古老、仿佛源自血脉最深处、来自洪荒亘古的嗡鸣,悍然在他残破不堪的躯壳内部响起!一股沉寂已久、如同磐石般的力量,被这极致的死亡威胁和滔天的不甘恨意,彻底点燃!
一股难以言喻的、蛮横到不讲道理的恐怖吸力,以他身体为中心,骤然爆发!
那原本要将他彻底焚毁、撕碎的狂暴地火浊流,此刻仿佛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召唤!它们不再是毁灭的毒药,而是……久旱逢甘霖的养分!
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混杂着黑红二色的污浊气流,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朝着江浸月身体各处狰狞的伤口、翻卷的皮肉、断裂的骨茬涌去!尤其是他胸口被砸伤、肋骨断裂刺入的位置,更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急速旋转的浊气漩涡!那狂暴的、足以焚金融石的地火能量,竟被这股吸力强行撕扯、吞噬、纳入他残破的躯体!
“滋……滋滋滋……”
奇异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死寂的甬道中响起。那些被撕裂翻卷的皮肉,在贪婪地吞噬着涌来的污浊能量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着、疯狂地增生弥合!断裂的骨茬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强行复位,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摩擦声!皮肤表面,新生的皮肉正以一种玉石初生般的微弱莹润光泽,顽强地顶开覆盖其上的黑红血痂和污垢,迅速覆盖住那些恐怖的伤口!
他身下冰冷坚硬的黑石地面,那滩粘稠的、属于他自己的血泊,正以惊人的速度缩小、干涸,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汲取了回去!
栖霞山主峰,听风小筑。
精纯的风灵之气在静室内流转,形成肉眼可见的淡青色气旋,环绕着中央墨□□上那道清绝的身影。沈青瓷双目微阖,周身气息渊深似海,丹田气海之中,那枚青翠欲滴的道基之种已浑圆无瑕,表面天然的风痕烙印清晰深刻,流转着生生不息的道韵。丝丝缕缕精纯的风灵之力正不断被抽取、凝练,试图在其核心,勾勒出第一笔象征金丹大道的法则真符。
结丹在即,心神当澄澈如琉璃。
然而此刻,一丝毫无征兆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她的灵台!那痛楚并非源自她自身,而是……一种跨越了空间与禁制的、源于血脉深处的剧烈共鸣!混乱、狂暴、濒死……还有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仿佛在污浊血泥中强行破土的扭曲生机!
那是她曾偷偷在江浸月身上设下的禁术,但凡他有生命危险都能感知到。以往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感知!
阿月!
沈青瓷骤然睁眼!眸中青光爆闪,瞬间撕裂了静室的安宁!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化作一阵无形的风穿过主峰上层层禁制。在识海深处,那因即将结丹而变得空前强大的神念,已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强行分出一缕!这缕神念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带着一股决绝的锋锐,悍然撕裂了砺石院污浊厚重的屏障,精准无比地投射向那地火暴动的源头!
神念降临的刹那,“看”到的景象让她神魂剧震!
那孩子……像一块被彻底撕裂又强行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浸泡在狂暴的暗红浊流和自身的血污之中!皮肤寸寸龟裂剥落,又在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毁灭能量,进行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痛苦到极致的重塑!万化不灭体……竟是以如此酷烈的方式在强行运转!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股吞噬而来的地火浊气过于庞大暴虐,远非他此刻脆弱的躯壳和混乱的意念所能驾驭!那新生的力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体内左冲右突,眼看就要将他刚刚凝聚的一线生机彻底冲垮焚毁!
不能停!更不能退!此刻中断,浊气反噬,必死无疑!唯有……向前!破开那道屏障!
千钧一发!
沈青瓷那缕跨越空间而来的神念,带着她即将结丹的磅礴意志和这些年偷偷研究对炼体法门的所有理解,如同冰冷的清泉,强行灌入江浸月那混乱濒临崩溃的识海深处:
“引浊归墟,玉胎自生!意守灵台,束力为茧!破而后立,便在此时!阿月,撑住!”
那清冷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敕令,又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狠狠炸响在江浸月混沌的意识里!
……又是她的声音?!
混乱的念头本能地翻涌!此刻却奇异地与那声音中蕴含的、某种冰冷而强大的指引力量碰撞在一起!剧痛如同滔天巨浪,而这道声音,却像一根冰冷的、坚韧无比的锚!
“引浊归墟……束力为茧……”
混乱的意念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梳理!濒死之际爆发的求生本能,压倒了所有杂念!他残存的意志死死抓住这道指引,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不再被动地承受那狂暴浊气的冲刷,不再任由那新生的力量在体内肆虐冲撞!
束!
意念如同无形的巨网,狠狠收拢!强行约束引导着体内那横冲直撞、源自万化不灭体吞噬而来的磅礴力量!不再让它们肆意破坏,而是……凝聚!压缩!导向躯壳最深处!
轰——!
仿佛灵魂深处响起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
所有狂暴的剧痛,所有焚烧的酷烈,所有撕裂的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流,被强行压缩、转化!化为一股沛然莫御、摧枯拉朽的……重塑之力!
咔嚓!咔嚓嚓!
体内深处,似乎有无数无形的枷锁被这股凝聚到极致的力量悍然冲碎!
皮肤之下,一层温润、内敛、却坚韧无比的玉色光泽,如同初升的月华,骤然由内而外地透体而出!瞬间取代了那病态的暗沉和龟裂的黑红!那些翻卷剥落的旧伤疤,如同干枯的树皮,被这新生的力量排斥,片片剥落,露出下方光滑、坚韧、隐隐流动着玉石般光泽的新生肌肤!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这具饱经摧残的躯壳深处轰然苏醒!每一个细胞都在咆哮、在新生!
“嗬……嗬……”江浸月口中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喘息,不再是濒死的破音,而是蕴含着某种新生的、强横的力量感。他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点幽暗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冰冷!只是此刻,那火焰深处,除了刻骨的恨意,更添了一抹令人心悸的、玉石般的坚硬光泽!
他缓缓地,从冰冷污浊的地面上撑起了身体。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沉稳和力量感。覆盖在身体表面的污垢和血痂簌簌落下,露出下方新生的、流转着内敛玉色光泽的皮肤。那些触目惊心的龟裂伤口,已然消失无踪。
他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瘦削,但那种深入骨髓的佝偻和虚弱感,已荡然无存。如同一把蒙尘多年、终于被强行拔出泥沼的凶刃,虽未开锋,却已透出刺骨的寒芒。身形也似乎长高了几分,背影也确实像一名少年了。
“小……小畜生!你……你装什么死?!”王癞子惊疑不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亲眼看着江浸月被那股地火浊流吞噬,听着那非人的惨嚎,本以为这小子必死无疑,连渣都剩不下!可现在……他居然站起来了?而且……他身上那股气息……怎么如此邪门?!
江浸月没有回头。他缓缓抬起自己刚刚还血肉模糊、此刻却已恢复如初、甚至皮肤下隐隐流动着玉色光泽的右手。五指张开,然后猛地握紧!
空气仿佛被他这一握捏爆,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爆鸣!
他俯身,那只手,稳稳地抓住了脚边一块之前他拼尽全力才能拖动、棱角尖锐嶙峋的“火纹钢”废渣。这块废渣,正是堵塞裂口的罪魁祸首之一,坚硬无比,边缘锋利如刀。
没有怒吼,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五指收拢,用力一握!
嘎嘣——!
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被强行碾碎的刺耳声音,在死寂的甬道中骤然炸响!
那块坚硬的、棱角分明的火纹钢废渣,竟如同松脆的土块一般,在他那只流淌着玉色微光的手中,被硬生生捏得变形、碎裂!尖锐的棱角刺在他新生的皮肤上,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连皮都没破!
碎裂的黑色矿石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洒落。
王癞子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起来,油腻的汗珠瞬间布满额头。他手中的鞭子还下意识地扬在半空,准备像往常一样抽打这个“装死”的贱奴。可此刻,那条浸过油的、抽断过无数杂役骨头的鞭子,却像一条僵死的毒蛇,悬在那里,迟迟不敢落下。
他看着江浸月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眼睛,不再是麻木或怯懦,而是燃烧着冰冷的、玉石般坚硬的幽火,直直地钉在他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头。
“你……你想干什么?”王癞子声音干涩发紧,色厉内荏地尖叫道,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矿壁上。
江浸月没有说话。他只是向前踏出了一步。
咚!
脚步落在坚硬的黑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明明只是寻常的一步,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震得甬道顶部的粉尘簌簌落下。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向王癞子!
王癞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仿佛眼前站着的,不再是他可以随意打骂欺凌的贱奴,而是一头刚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来、舔舐着獠牙的凶兽!
他手中的鞭子,“啪嗒”一声,脱手掉落在污浊的地面上。他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江浸月停在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没有动手,没有威胁。只是那双燃烧着冰冷玉火的眸子,静静地、漠然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比任何鞭子都更具压迫感,如同无形的冰锥,刺得王癞子灵魂都在颤栗。
“……滚。”一个嘶哑的、仿佛砂纸摩擦铁锈的单字,从江浸月干裂的唇间吐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意志。
王癞子如蒙大赦,肥胖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连滚带爬地转身,手脚并用地朝着甬道出口逃去,连掉在地上的鞭子都顾不上去捡,狼狈得像一只被开水烫到的肥硕老鼠。
甬道深处,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地火深处传来的沉闷咆哮,以及江浸月自己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那只捏碎了火纹钢的手。五指缓缓张开又握紧,感受着皮肤下那股奔腾的、远超凡人想象的澎湃力量。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有温润而坚韧的玉色光华,从骨骼深处透出,流淌过新生的经脉与血肉。
他缓缓抬手,按在自己依旧平坦却不再那么单薄脆弱的胸口。隔着那件破烂的短褂,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有力的搏动。而在那搏动的最深处,在曾经被狂暴浊气反复冲刷、被对世间恨意填满的位置,一点温润、凝实、却又带着玉石般冰冷坚硬的核心,已然悄然成形。
像一枚深埋于污浊血泥之下的……玉之茧。
茧中之物,是生?是魔?还是……别的什么?
江浸月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玉石般的幽火,无声地、冰冷地燃烧着。他抬起脚,踩过地上碎裂的火纹钢粉末,朝着甬道外那片污浊的光亮,一步步走去。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初生的、尚未完全掌控却已令人心悸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