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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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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秋妤在医院打了三天的营养针,晚上皆是安成章陪护。
安成章租了一张行军床,支在病床左边的窄道里,夜里可以躺下休息。但护士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时常响起,隔壁病房的看护开着门睡,巨大的呼噜声响彻整个走廊,冲击着安成章的耳膜,加之他还要帮何秋妤看着针水,一瓶滴完要赶紧喊护士过来换瓶,不可能睡得好,基本上每天都要熬一整夜,熬到早上何筱虹过来接班,他才有时间回家睡一觉。
但安成章只要稍微表现出一丁点疲倦,何秋妤就要说:“你累,我更累,在医院就是要受罪的,你以为我是来享福的吗?”
安成章不吭声,默默将行军床折叠放好。
安意吃过晚饭就到医院陪何秋妤,换安成章或何筱虹回家休息。
何秋妤不满意安意作为女儿却只出现三四个小时,挑剔地说:“你也该来守夜,不能让你爸爸一个人那么辛苦。”
安意无奈道:“我白天要上班。”
何秋妤当即怒火冲天,觉得安意不愿意辛苦自己来陪护她,阴阳怪气地说:“哼!我用不着麻烦你!你这个大忙人,怎么可能有时间管我?”
安意耸耸肩,无话可说,上一天班很累,应付何秋妤更累。
再多的营养针也补不上体内被癌细胞蚕食出来的巨大窟窿,何秋妤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和双手双脚化不去的水肿,体内可以使用的营养物质已然耗尽,癌细胞却不会放过她,贪婪地吞食维系她身体运行的基础,包括凝血因子。
她失去了大部分凝血能力,开始尿血。
那天晚上安意下班吃过晚饭就去医院看望何秋妤,一走进病房,看见何秋妤坐在床上,像个小抱枕,头顶挂着三瓶针水,左手拿着一个小的五仁月饼,右手拿着一个套了塑料袋的大碗,咬一口月饼,嚼碎,尝尝味道,然后吐到碗里。
何秋妤说:“这样也算是吃了月饼,提前过中秋了。”
安意轻轻笑了笑,在床边的椅子坐下,问:“好吃吗?”
何秋妤砸吧砸吧嘴,又撇撇嘴:“一般般,没有火腿五仁月饼好吃。”
她从前很喜欢吃美食,也享受了不少美食,听过有一种说法是一个人能够吃多少东西是注定的,吃完了,就要走了。她放下手里的月饼,想从前要是不那么嘴馋,或许能多活一段时间。
安意见何秋妤不想吃了,便包好剩余的月饼,又拎起碗里的塑料袋,系好袋口,扔进垃圾桶里,像扔掉一个一次性的胃。
何秋妤告诉安意,根据她家乡的习俗,人走的时候要穿很多件衣服,四件上衣和三条裤子,让安意记得帮她穿上,又交代:“我想穿你爸爸特意带我去买的新衣服,有两件,挂在最右边,你帮我拿来。”
安意郑重地答应了,当天晚上回到家就去何秋妤的衣柜翻找。
一拉开衣柜的门就能看见那两件衣服,款式相似的两件运动外套,一件白底红边,一件绿底白边,不怎么好看,是何秋妤在健康的时候绝对不会穿的衣服,与衣柜里其它五颜六色的旧裙子形成鲜明对比。
安意顿感心酸,忍不住落泪,她的母亲放弃了很多很多东西,最终将自己也放弃。从前拥有过的喜爱与专注,对一个将死的病人而言,是不方便的。
方医生曾瞒着何秋妤悄悄找安成章和安意谈话,谈话开始前方医生还问安成章:“一定要叫上所有家人,你不是有两个女儿吗?还有一个怎么不过来?”
“我小女儿去上学了。”
“她不会有异议吧?不能我和你们好不容易商量出了结果,她又跳出来说不同意,让我救她的妈妈,那就麻烦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的意见一致。”
他们三人又是站在病区外的一小块空地上,低声商议关于何秋妤生死的沉重话题。
安成章问:“可不可以让她撑到中秋节?”
方医生面露遗憾:“很难,她已经尿血了,说明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被癌细胞吃光了,即便是一天下来不停地打营养针也解决不了问题。”
“还有什么办法吗?”
“输血,但是大概只能撑几天,到不了中秋。”
安成章和安意对视一眼,而后说:“那就算了吧。”
安意忽然记起此时距离何秋妤安装第二个支架,正好是半年。方医生在病人面前不肯说实话,整天笑眯眯地夸大其词,似乎十分靠不住,但她其实很有经验,不知有多少病人在她的注视中走向死亡。
方医生脸上没有一贯以来的微笑,而是摆出为病人感到惋惜的神情,不过安意看得出来,方医生眼中无悲戚之意。何秋妤不是第一个在方医生手里病逝的病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医生没有必要为此付出感情。
她的母亲,只是医生经手的一个病例而已,为各种药物和治疗手段的功效提供数据,活着时有价值,死亡时也有价值。
感情承担不起大量的生死悲哀,数据可以。
方医生突然看向安意,不知是为了得到更多认同还是为了聊表同情,对安意说:“我知道你是医学生,这些你应该都能理解,现在已经到了终末的阶段了。”
安意稍有些错愕,又很快习以为常地迅速点点头,表示赞同。
必定是何秋妤告诉方医生的,何秋妤在对任何人介绍安意的时候,每次都会介绍安意有过学医的经历,带着炫耀的意味。安意感到些许失落,母亲还是只对这一件事满意,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勉强支撑母亲的骄傲,她作为女儿的唯一价值就是曾经考上医学院。
人是符号和标签的集合,而非活着的生灵,在社会中担任不同角色的人是如此,在许多最亲近的关系中的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