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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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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吐的症状几乎贯穿何秋妤人生的最后半年,在逝世的前一个月,情况尤其严重。
安成章的弟弟和弟媳定期举办家族聚会,邀请了安成章一家。饭桌上全是精心烹饪的菜式,何秋妤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里,慢吞吞地吃饭,期间走出饭厅到客厅去抱着垃圾桶吐了三四次,呕吐声震天响,饭厅里的人都不好意思动筷子,全都静默着等待她吐完回来。
何秋妤的最后一个生日宴上,她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点汤。饶是这样,也全部吐出来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无声地将从身体里返上来的液体吐到盘子里,再用纸巾覆盖在盘子上。
安成章和安意在家里吃的每一顿饭都伴随着何秋妤的呕吐声,父女俩沉默地吃饭,何秋妤对着空盘子或空碗剧烈地呕吐。
在注意到安意也瘦了许多的时候,何秋妤突然感到羞怯,无论是谁,每天对着一个不断呕吐的病人吃饭,都会食不下咽。
何秋妤对站在卧室门边喊她去吃饭的安意说:“我躺一会儿就好,不去饭桌坐着了,反正我也吃不了。”
安意往里走了两步,劝道:“嚼点菜和肉,嚼完吐出来也好。”
“不用了,咽口水咽得多了就会吐,省得让你们看到觉得恶心,你们都在吃饭。”
安意听出了何秋妤的顾虑,便到何秋妤的床边更加真诚地邀请她:“这么长时间都是这样的,哪有什么恶心不恶心,早就习惯了。没事的,来吧,一起吃饭。”
何秋妤这才点点头,随安意到饭厅吃饭。
后来何秋妤全身的肌肉都因营养不足而萎缩,站不起来,连坐起来都困难,躺在床上翻身亦困难,几乎完全失能,安意便请安成章买了一张轮椅,方便何秋妤在家里移动。
再后来安成章用这张轮椅将何秋妤送去住院,轮椅留在了医院里,大概会成为公用轮椅,供有需要的病人扫码借用。
何秋妤长期无法进食进水,已经出现了轻微的酸中毒症状,再不补充点液体就要一命呜呼了。安晓婷有一位好朋友在社区医院当护士,听说何秋妤的情况不对劲,她就赶紧拜托朋友从医院拿一瓶葡萄糖注射液和一套输液管,下班后到何秋妤家里给何秋妤输液。
何秋妤躺在床上,手背扎了针,一条长长的输液管向上延伸,连接着500ml的葡萄糖注射液,一个衣架挂在衣柜最顶端的柜子把手上,葡萄糖注射液肥硕的身躯挂在衣架上。
何秋妤刚才同那护士说自己口干得厉害,且呼吸困难,待输了十分钟液体,护士问:“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何秋妤有气无力地回答。
安晓婷接话道:“婶婶不用客气,都是自己人。”又指指护士,说,“这是我的小学同学,还记得吗?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记得,你们小时候好得像连体婴,做什么都要一起去做,放假了还要住在一起,你的妈妈说过亲姐妹可能也没有这么好的感情。”
何秋妤微微仰头看着输液瓶里不断浮起、不断冲击液平面的一个个小泡泡,想象这些液体一点一点进入她身体的画面,它们像一对训练有素的士兵,排着队在血管里齐步走,可是敌人无处不在,尚未走到兵营,它们就被敌人分食了。兵营里的将军苦苦等待许多,却无论如何也等不到它们。
何秋妤想过要在家里死去,这样会死得比较舒服,又舍不得安成章和两个女儿在死过人的地方继续生活,所以只能换个地方。
她没有同家人商量,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她习惯了自己做决定。
两天时间里,她将家里每一个人分别喊到床边,给她熟识的每一个亲朋好友打电话,向他们哭诉她的不甘心。她生病之后一直忍耐着,很少哭,她将作为病人的脆弱和无助都隐藏起来,佯装自己可以独立处理疾病带来的种种困境。此时她不再忍耐,全无自制,简直是对他们哭嚎,不断问天:“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
老天爷一派缄默,没有回答,听见她哭诉的人们也一派缄默,他们不知道可以如何回应这种生命的绝望。
事事都不如意,事事都没有尽善尽美,她有很多很多遗憾,她的人生出了错,她想要纠正这些错误,她并不是想要赴死的人,她不甘心,不想死,心里憋着一股气,和从前所有日子里的她一样,十分倔强,只是如今她不得不死罢了。
何秋妤将各种账号和密码写下,留在抽屉里,供安成章和安意在忘记时查阅。安意看着她写,还称赞了她:“妈妈,你写的字真好看,比我的字好看。”
何秋妤说:“因为我小时候除了帮忙干活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没有手机可以玩,没有小视频可以看,如果觉得无聊,我会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那样应该也算是花时间练字了吧。你的姥爷在单位上班,经常拿一些别人丢掉的已经写了字的废纸回来给我和弟弟妹妹当草稿本,我记得我把《红楼梦》里的诗词全部摘抄下来了,就抄在你姥爷给我做的本子上。可惜那些本子都扔掉了,没有保留下来,不能给你看看。我小时候的东西没有几件是保留下来的。”
“是吗……”安意稍显错愕,自从她长大到可以呈现叛逆模样之后,她们母女两人就进入了微妙的针锋相对状态,没有机会这么随意聊天,每次何秋妤说的话都是夹枪带棒的,都暗藏指点她做事和讽刺她幼稚不懂事的意思,她要么不想回应,要么还以同样的夹枪带棒。
她们仿佛跨过了一段充满风波的岁月,重新回到温情尚存的过去。
决定住院的前一天晚上,何秋妤在安意的帮助下洗头洗澡。
自从没有力气站立,何秋妤就没有洗过澡,她觉得自己身上都臭了,必须彻底清洁,再离家。何秋妤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浴室,又被转移到马桶盖上。安成章推着轮椅走出浴室,安意关上门,帮助何秋妤脱衣服。
□□的何秋妤让安意想起了在解剖教室里立了许多年的人体骨架,何秋妤与它的区别,只是披了一层薄薄的人皮。
何秋妤其实很在意被安意看到自己身体的所有惨状,脸上的表情绷得紧紧的,咬着牙逞强,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
安意的心往下沉了沉,却不动声色转过身去扭动调控水温的开关,一边手放在花洒下试水温。
头发一浇湿就迅速萎缩下去,贴在头皮上,使得何秋妤看上去更像一具骷髅了。
“用那一瓶。”何秋妤指着架子最底层的一瓶旅行装洗发露。
安意虽按照何秋妤的意思做事,但很是不解:“为什么?”
“你们都不用这些送的东西,在柜子里快堆成山了,我肯定要帮你们用掉。”
安意记得这瓶洗发露放在浴室的架子上已有小半年,掂了掂重量,约莫只剩三分之一了。
何秋妤微低着头,示意安意找到她最痒的那几块头皮:“大力点抓,用点力没关系。”又满足地叹道,“真是舒服,我好久没有好好洗澡了。最近是动不了,前些时候是有那个管子在手臂上,不能这么淋浴,只能用毛巾擦身。”
安意闻言,视线飘到何秋妤的右上臂,曾经插入PICC管的针孔已经变成一个暗紫色的小圆点。
洗完澡穿好衣服,安成章又推轮椅进入浴室,将何秋妤转移到轮椅上,推到阳台。安意给何秋妤吹干头发,她的手在稀疏的发间一移动,就会带落一小簇头发,待吹干湿发,地上几乎落满了何秋妤的头发。
安意皱眉看了看地面,怪道:“怎么掉这么多头发?”
“不用那种免疫疗法之后,方医生给我换了化疗药,听说是药效很强的化疗药,已经打过两次了。我觉得太难受,就不打了。”
安意恍然大悟,怪不得何秋妤近一个多月的精神状态这么差。安意想问何秋妤为什么不同她说这件事,转念一想,又没有提。现在知道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安意将何秋妤推回客厅,用余光看见安成章在清理浴室排水口的一大团头发。
晚上睡觉前,何秋妤同安成章说:“明天去住院吧,我吃不了东西,去医院打营养针。”
安成章立刻明白何秋妤话外之音,这种时候去医院,就回不来了。他琢磨片刻,说:“留在家里吧。”
何秋妤不肯:“你傻呀,这房子还得住很久的,以后不住了还要卖出去、租出去的,要是房子里死过人,谁会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