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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肿瘤科的病房有限,又有许多住院病人只是过来打针,打完针就请假回家,所以护士习惯安排需要请假的这一批病人用走廊的床位,哪怕正巧有机会可以住进病房里,也是安排这些病人无论男女同住一间病房,反正他们在病房里待着的时间不长,不会有太多不便之处。
      我记得曾有一位老大爷和我住同一间病房,他也很虚弱,骨瘦如柴,没见过他的子女,只有一位老太太在床旁照顾他。
      老太太对老大爷很好,事事周到,贤良淑德,极少说话,五六个小时里都在默默忙碌,又是替大爷按摩、擦身,又是可怜巴巴地询问医生和护士各种关于病情和护理的问题,又是给大爷准备吃的用的,几乎没有歇息过。
      但躺在床上老大爷总是责骂老太太,他嚷嚷着要喝水,并咒骂老太太想渴死他。老太太连忙给他倒一杯水,端到他的嘴边喂他,他只喝一小口就扭过头吐掉,又对老太太大声骂道:“你想烫死我呀?让你倒杯水都不会,你干什么吃的?你怎么这么没用?”
      我听着刺耳的骂声,暗暗笑了一下。都是这样的,谁都是这样的,不仅是老大爷和我,谁被难以治愈的绝症折磨的时间一长,都要变成这种不可理喻的模样。身体病了,精神会跟着生病,强烈的愤怒和厌恶无缘由地滋生,成汹涌之势,根本无法凭借理智控制。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我发泄情绪的对象,包括从前我不敢得罪的人。
      安妙容是一位无比称职的姐姐,性格强势,做事雷厉风行,无所畏惧。许多年前她的大弟弟,既安成章的哥哥、安晓婷的父亲,因海难去世,尸骨无存,她带着安晓婷冲到治丧小组的会议室,在一众领导面前毫不胆怯,电视都不普及的年代就懂得把事情闹大,利用舆论帮助自己成事,对着领导们大声说道:“你们要是不给抚恤金、不把他的孩子养大、不给他的母亲养老、不把他的家人安顿好,我就召开新闻发布会!把你们的嘴脸公诸于世!”
      我很佩服她,很尊敬她,嫁到安家之后,我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轻声细语毕恭毕敬,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反驳。安成章的父亲病重时,安妙容让我辞掉工作回家生二胎,要是能生下一个男孩,那么安成章的父亲就能安心地离世了,我没有异议。
      但是那天她来探望我,我却由着性子吼她:“你别说废话了行不行?治疗真有效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她满脸的不可置信,又不敢再问,嘴唇翕动,最终挤出一声叹息:“也是没办法……”
      这种野蛮的行为让我产生了些许的快感,似乎这样做才是正常的,我与她在此时才成为真正的家人。真正的家人,总是有恭维,也有争执,有时是我被她压制,有时是她被我压制,强弱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情绪变化是人之常情,情绪变化带来的相处之中的变化亦是寻常事,能够容纳这些变化的,才是值得让我信赖的家人。
      我破坏了过去长时间形成的平静河面,往里面扔了许多石子。
      不仅是我不断往下落,我身边的人都要跟着我一起往下落,我要将他们都拖下水,共同深陷绝望的情绪深渊。如此,我的孤单便不会那么无坚不摧了。

      只是更多时候,我不快乐。
      我很努力地对抗疾病,拼了命地活着,可我不快乐。
      为了家庭,为了丈夫,为了女儿,也为了我自己,我咬着牙坚持,度过数不尽的不眠夜。不仅他们期盼我活着,我也在尝试所有能够活下去的方法。迄今为止,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贡献就是照顾了他们数十年,他们习惯了在很多琐碎事上问我的意见,听从我的指导,他们需要我,而我遵从本能,让自己存在的时间尽可能地延长。
      可是我不快乐。
      这无法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并得到重视。
      人总归不是因为快乐而活着的,要为了责任、家人、社会、国家、崇高的事业而活着,我接触到的一切都这样教育我。
      我整天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或呆呆望向天花板。现在这个家是我们的新家,安成章对买房一事犹豫不决,安意不理这些事,安馨年纪太小,所以全靠我一个人决定和完成所有琐碎事,是我去看的楼盘,我选择的户型和楼层,我定的装修风格,我找的装修师傅,我跟着师傅去购买装修材料,我盯着师傅装修,他们工作期间,我每天下午都会买一些包点过来给他们当下午茶,还会给他们买烟,和他们打好交道,希望他们工作时尽心尽力。
      结果差强人意,他们欺负我是一个不懂行的女人,在一些地方偷工减料,我看不出来,直到交房后才被安成章看出来。安成章心里颇有微词,认为我拿了钱却没把事情办好。我不想搭理他,在我眼中,房子大部分是好的,我很满意,这是我忙碌了许久的成果。
      但是,房子里崭新的气味仍未散去,我就要离开了。
      为了它的种种奔波和考虑,都成了笑话。太可笑了,一番努力皆成空,所有成果皆无法享用,很像我的人生,全是为他人做嫁衣。

      营养不良大概会连累脑子的运转,我每每闲来无事回忆过去,总有些力不从心,从前的日子遥远得像上辈子的经历,被一碗孟婆汤和一座奈何桥冲刷得模糊不清,只有轮廓,没有细节。然而我只能回忆过去,我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做不了,像尸体一样躺着,若不让脑子里的世界丰富起来,我与死去无异。
      癌症是一种慢性病,慢性病的天赋就是缓慢的日复一日的摧折病人的意志,它极具耐心,它杀死一个人的过程就如同它生长的过程一般,百折不挠,步步为营,一点一点侵占生命。这大概是它变异的基因里最强大的武器,它更顽强,更自私。
      很多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对于“不能”的认知,就是对疾病的不断妥协,身体被缓慢地消耗着,病人也缓慢地学会不去妄想不能的事,而在能做的事里苟且,例如无所事事地睡觉或看手机以消磨时间,消磨时间真是个恶毒的词语,可我只能这么默默地恶毒下去,所剩的时间越少,就越是每日消磨时间。
      尤其是不知道剩下生命的长短。生死不定的模样如此堕落,一切积极的力量都用来对抗各种症状和药物副作用了,没有一丁点剩余给我用以追求生命里除了活着以外的更多的意义。我是一个重病的病人,再无能力做任何事。
      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被疾病折磨致死。人无法改变的天真是认为目前所处的世界能够一直延续,因而在面对改变时才那么措手不及。
      若是不选择积极治疗的道路,我大概会在手术后的半年死去,用不着承受疯狂生长的癌组织带来的痛苦,用不着一遍又一遍跑到医院去。
      医院那个地方,连阳光都是冷的,目之所及都是枯骨样的现实,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而我又怎么会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识清它的面目。在冰冷的阳光之下,我越来越不愿意相信医生是温暖的,大概是因为我走的是死路,他们注定救不了我,我也无需在心里为他们构建多么美好的形象。相互的信任在写好的结局面前没有半分威力。
      我正在清醒地、不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但我不知道是哪种方式比较好,是有意识的,还是麻木昏蒙的。大概是后一种比较好的,因为我没试过,因为前一种实在太过折磨。
      我的家像一个培育死亡的洞窟,似乎能够不断地吸食生命,活着的人只要一踏入这里,就会生机泯灭,变成行尸走肉。而我亦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在。我让身边每一个人都活得不痛快,我让他们多姿多彩的生活少了些许颜色。我懒得维持美好的氛围,我太累了,除了拼命活着之外,不想再管任何事。
      无私奉献了一辈子,在生命的最后,我要自私一点。
      其实我并不是喜欢小孩,不是喜欢照顾家人,不是喜欢为了自己以外的人奉献一生,同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我没有真正想要追求的目标,对通过自己的能力构建的未来没有想象力,我活不出与众不同的独属自己的模样,我的人生是一无所成的人生,毫无意义的人生,不值得惋惜。
      只是……
      我放不下。
      我可以死,但我不可以承认我的一生是失败的。
      人的一生,大概注定是要辜负很多人的,多到我根本就记不住,也意识不到。所剩无几的生命和瘦弱无力的手脚都在催促我,我必须尽快使用我的权力。
      那种急躁是病态的,无法控制,或者说可以控制,只是我不愿意自控。由我支撑起来的家,是属于我的,绝不可以逆我的意。培育的目的是放手,付出的初心并不是期盼收获,而是锻造爱。我一生都不曾理解过这些。
      我任由自己伤害身边的人,从来不担心他们离我而去,我在利用他们的良善,我是个卑鄙的病人。

      死掉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不是想死就能立刻去死。死去和活着,一样艰难。我还要走过怎样艰难的一段路,才能真正被死亡吞噬?被癌细胞蚕食实在太痛苦了,曾经有过的决心荡然无存,只要能够结束这种痛苦,我什么都愿意放弃。
      自认倒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眼看着世间芸芸众生,在灿烂的阳光下安然地活着,而我,正与他们渐行渐远,与他们分道扬镳。
      凭什么呢?为什么呢?
      充满奉献精神的一生被大多数人赞许,我相信了他们的赞许,并安心地照这样度过了我的一生,但这样就是好的吗?在生命的最终几天里,这个问题不断在混乱的思绪中浮现,努力让我看到它的面貌。
      只是现在让我看清它,已经于事无补。我的一生已经没办法再做改写。
      如果将自己的价值投射于他人身上,却最终发现其实那都不是自己,无疑是一件太过悲哀的事。可是啊可是,在我的认知里,如果不那样做,就会被世人定义为自私。多么可怕,大家仿佛在相互吞噬,而我被教导成一个将此种种当做寻常的人。
      没有人可以全然为他人而活,都在以为自己是奉献者罢了,以奉献者自居,觉得自己对他人的人生十分重要,就会不自觉地要求一些东西。要求得多了,就会变成奉献与要求的矛盾体。
      我正在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腐烂。我能看见,在一层薄薄的、已经没有了脂肪的皮肤之下,我的脏腑正在逐渐崩坏,消瘦的身体被瘴气撑得肿胀,那全是正常组织被分解后产生的气体。很快了,我触摸到了死亡的衣袍,我再往前移动一点距离,就能触摸到死亡的身体,很快了,我很快就要被死亡吞噬了。
      太快了,太好了。
      我不记得我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但又恍惚觉得应该是有很多很多的。
      我渴望有谁能理解我所经历的痛苦,却又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每个人的关心都被我的话语截断,我不愿和他们多说,我挖苦他们,嘲讽他们,责骂他们,无穷无尽地将阴暗的情绪砸向他们,直到将他们全部赶走。
      安静时,我从未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人只能孤独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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