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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

  •   陪何秋妤做无痛胃镜的经历是安意最不愿意回想的记忆之一。检查室是比病房更加繁忙且冰冷的地方,每一次何秋妤做胃镜,安意都要在数不清的无助和绝望之中浸泡几个小时,她从身到心都会变得和医院一样冰冷。
      何秋妤一共做过三次无痛胃镜,因需要全麻,所以做胃镜的前一天晚上十点过后就不能进食。这项要求对何秋妤来说太简单了,她想吃也吃不了。
      胃镜室在一条极短的走廊的尽头,双开的不锈钢门,一扇门始终固定在关闭状态,一扇门是活动的,随时有人进出,护士也随时在门后喊病人的名字。门外挤满了等待的家属,嘈杂异常,身处其中,安意觉得很像来到了菜市场或超市。活动的那边门外左边有一个小小的诊室,里面坐着一位医生,忙碌于整理检查报告单和检查申请单,好些家属挤在诊桌前询问何种问题,医生不胜其烦,眉头紧锁,怒意满面,十个问题里只会回答一两个。
      坐在胃镜室里负责叫号的护士非常凶,说话粗声粗气,仿佛在和谁吵架,许多家属对其态度心生不满,但她不受影响,依旧很凶。或许是因为胃镜室内外需要管理的人太多了,必须要强势的护士才能镇压住局面。
      何秋妤的检查申请单由方医生提前开出,早上八点多安成章和安意陪着何秋妤去到肿瘤科,拿了申请单,又等到护士有空给何秋妤打上一次性的静脉输液针,接上一瓶250ml的生理盐水,为注射麻醉药物做好准备,然后安意举着针水和何秋妤一同去往胃镜室排队。
      将申请单放在门旁的诊桌上,在人挤人的胃镜室外等待大约三十分钟,就听见护士喊何秋妤的名字,并说:“一位家属一起进来!”
      安意想问安成章要不要进去,谁料回头一看,安成章站得远远的,与她隔着两三个人,并且目视右方,看向墙上的宣传广告,没有看向她。
      于是只能由安意陪何秋妤进去,听一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简单介绍做无痛胃镜的过程和禁忌症,确认了何秋妤没有那些禁忌症之后,安意在家属一栏签名、按手印。
      堆放病历和申请单的桌子对面是等待区,摆放着三排不锈钢长椅,与门诊输液区的椅子很相像,其上已经坐着好几个等待做胃镜的病人。
      “病人去坐着等!”护士一看到安意签好名就喊道。
      安意便扶着何秋妤到等待区。何秋妤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同安意说一句话,那护士又喊:“好了,家属全部出去!不要乱糟糟地挤在这里!”
      安意服从安排,赶紧背上何秋妤的小背包就离开胃镜室。
      短短的走廊两边设置了座椅供家属坐着休息,但安意没见过这些座椅空置的模样。走出走廊是消化科的病区,迎面就是护士站,安成章仍站在那里看墙上的宣传广告,那是科室特别制作的常见消化道疾病的介绍和防治。安意走过去和安成章站在一起,安成章问:“你妈妈开始做胃镜了吗?”
      “没有,在里面排队,她前面还有三四个病人,可能要等一个小时以上才轮到她去做。”
      谁知安意话音刚落,就听见护士高喊了一声:“何秋妤的家属!”
      安意被吓得一激灵,不管反应不过来又耳背的安成章,拨开走廊的人群快步走过去,应道:“我是何秋妤的家属。”
      护士倚着不锈钢门框,歪着身子对安意点点头,她习惯了凶巴巴的语气,无论说什么话,听起来都像是不耐烦的抱怨:“你妈妈找你!”说完就转身回到胃镜室。
      安意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地跟着护士走进去,往等待的座椅上一看,发现何秋妤正低着头,一边手拿着一团纸巾捂着嘴。
      下一秒,安意听见了在家里经常听见的声音:“呕……”
      做传统胃镜需要提前喝一小瓶药,麻痹咽喉表面,减轻做胃镜时会产生的抵抗。做无痛胃镜似乎也要喝这种药,护士按照惯例让何秋妤喝,但她喝不了,勉强咽下两下口之后就忍不住呕吐。
      安意赶紧过去,张望周围,一把拉过一个装医疗垃圾的大垃圾桶到何秋妤身边。
      呕吐的声音陡然变大,何秋妤扭头对着垃圾桶毫无顾忌地吐了起来,将方才咽下去的药和许多唾沫都吐进垃圾桶里。难受的劲头过去,何秋妤脸上浮出一点羞赧神色,低着头,拿一团纸巾擦嘴,不去理会黏在她身上的视线,她仍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安意从何秋妤的背包拿出水壶递给何秋妤,让她漱漱口,并接过了她手里的药,同护士说:“我妈妈食管狭窄,喝不了这个。”
      护士连忙说:“那就不喝了,不喝也行。”
      一室的医护和病人都在看着何秋妤,无论在胃镜室里见多识广还是本身被病痛纠缠,都为何秋妤表现出来的强烈又痛苦的症状感到惊讶。
      安意在何秋妤身边的位置坐下,挡住一些视线,佯装平静,尽量不要表现得太凄凉。她抬手轻轻地抚着何秋妤的背,帮她顺气。但安意陪了何秋妤一小会儿,又被护士赶了出去。
      无论是走廊两边的座椅还是消化科散落在科室各处的座椅都被占了,根本没有空位,只能站着休息,或在消化科的病区胡乱走动消磨时间。
      像何秋妤这种胃全切术后的病人,做胃镜的时间要比一般的病人久一些,加之要放支架,用时更是延长了许多。安成章和安意轮流外出吃饭,又晃悠了好几圈,等到下午三点多,才等来护士第二次喊:“何秋妤的家属!”
      安意再次拨开人群冲到胃镜室,护士示意她进去接病人。
      胃镜室进门后的右侧是麻醉苏醒区,所有做无痛胃镜的麻醉未醒的病人都直接从检查室推出,到苏醒区等待药效过去。六七张铺着一次性床单的担架床并排放置,有一半是空的。偶有医护人员将空的床推回检查室。
      何秋妤躺在倒数第二张穿,侧躺着,蜷缩成熟虾的姿态,背对着门。
      安意唤了一声:“妈妈?”
      何秋妤没有回应,她还没有清醒,嘴巴合不上,半张着,唾液不断从嘴角流出,沾湿了枕头上的一次性铺巾,也沾湿了她的侧脸和一小片头发。安意从何秋妤的背包里抽出几张纸巾,帮何秋妤擦拭。
      可是安意一边擦,无意识的何秋妤就一边用舌头将唾液挤出去,唾液越擦越多。安意正焦头烂额,护士粗鲁地提醒道:“叫一下她!”
      安意便拍着何秋妤的肩,凑近了叫道:“妈妈!快醒过来!胃镜做完了!别吐唾沫了!”
      这么叫了好几次,何秋妤才睁开双眼,但眼神涣散,旋即就要再次闭上眼。
      安意急得用手撑住何秋妤的眼皮:“不许闭上眼!睁开!要起床了!”
      何秋妤的眼球缓缓移动,目光固定在安意脸上,过了好几分钟,她似乎记起了自己接受麻醉的原因,有些口齿不清地问:“做完了?”
      “对。”
      “放好支架了?”
      “放好了。”安意抬眼看了看守在大门边上的凶巴巴的护士,说,“先坐起来,赶紧清醒清醒,护士要赶人了。”
      安意说着就双手伸到何秋妤脖子下,咬牙使劲,帮助何秋妤缓缓坐起。何秋妤仿佛刚睡醒,头发乱糟糟,左边鬓角处的一部分头发还被她自己的唾液弄湿了。
      “感觉怎么样?”安意问。
      何秋妤缓了几口气,小声回答:“有点晕。”
      何秋妤在担架床上坐了两分钟,护士催促道:“可以了,下地走走,慢慢走回病房。”
      安意一边手扶着何秋妤的左臂,一边手从何秋妤的背后绕过去架着她的右臂,半扶半架着何秋妤慢慢往外走。
      何秋妤脚步虚浮地走了两步后察觉不对劲,问:“你爸爸呢?”
      “刚才上洗手间了。他不知道我进来接你,现在估计在外面等。”
      何秋妤怒道:“真是蠢人屎尿多,需要用到他的时候,他永远不在场。所以我才跟你说,你一定要来,别指望你爸爸可以照顾我,你爸爸那个人是指望不上的,他太笨了,脑子太迟钝了,没有一点眼力见,什么都做不好。”
      她们慢慢地从消化科走回肿瘤科,请护士拔针。
      安意好奇地问:“痛不痛?有没有异物感?”
      何秋妤安静感受了一□□内支架的存在,而后答道:“没有感觉。”

      何秋妤第二次做无痛胃镜,安成章和安意在胃镜室外从早上等到中午,没等到护士喊何秋妤的家属,却等到胃镜医生亲自出来找家属。
      那个高高壮壮的戴着手术帽和口罩的胃镜医生将他们带到一处安静的角落谈话,告知他们:“情况很不好,食管已经快被癌组织堵死了。”
      安成章愣愣地看着医生,不知该作何回应。
      医生建议道:“你们去和何秋妤的主管医生商量一下吧,看要不要再放一个支架。”
      安意问:“除了放支架,没别的办法了吗?”
      “有,可以在身上造瘘,直接从体外开一条通道通往肠子,直接打营养液,但是现在她的身体条件太差,长期营养不足,非常消瘦,没人敢给她动手术。目前能够考虑的方法,就是放支架。”
      许是何秋妤太过虚弱,那次做完无痛胃镜之后她尤其难受,几乎无法从麻醉药的药效中苏醒,像一团没有骨头的烂泥,安成章和安意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外走。
      走到胃镜室门口,她停下来,回过头对胃镜室的护士说:“我太难受了,走不回病房,麻烦你帮我拔针吧。”说着就将打了针的左手抬起。
      护士打量一下何秋妤,似乎在判断她说的话是否属实,而后拒绝道:“不行,按照规定是必须回病房拔针的。”
      快要晕厥的何秋妤央求道:“你帮帮我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护士不为所动地摆摆手:“不行不行,在哪里打针就在哪里拔针,我不能帮你。”
      何秋妤想继续央求,但安意不想看何秋妤这么求别人,使劲架着何秋妤往外走:“没事没事,走吧。”
      何秋妤不肯迈步,安意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我帮你拔。”
      医学专业不教护理学,安意对静脉注射的打针和拔针都一窍不通,不过此番状况之下,不懂也得硬着头皮试试。
      何秋妤走到消化科就走不动了,安意正好将她安置在护士站附近的椅子里。原有一位家属坐着的,见何秋妤虚弱得厉害,便好心给她让位置。安意蹲在何秋妤脚边,微微托起何秋妤打针的手。何秋妤右边的位置坐着一个黑黑胖胖的小伙子,对安意的行为很是好奇,又不敢直接看,只一直用余光观察安意的动作。
      安意更加紧张了三分。
      她回忆着护士拔针的动作,学护士的样子轻轻固定住针头,撕掉多余的胶带,而后用一根棉签轻按针孔,快速拔针,同时移动棉签按住针孔。
      用力将棉签压在针孔上止血,安意暗暗松了一口气。
      瘫软在座椅里的何秋妤半睁着眼注视安意,低声说:“我包里有止血贴。”
      这话被安成章听见了,他这时反应倒快,从何秋妤的背包翻找出止血贴,撕开包装,递给安意。
      安意想多按一会儿再撤掉棉签:“等……”
      谁知安成章没听见,动作迅速抽掉安意手里的棉签。
      血没有丝毫凝固的迹象,从针孔汹涌冒出,像水一样流下,何秋妤的手背立刻多了两道血痕,座椅的扶手上多了几滴暗红的鲜血。
      安成章被吓了一跳,赶紧又把棉签按上去。
      何秋妤也被吓了一跳,顿时睁大双眼瞪着慌乱的安成章,像只愤怒的狮子,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吼出几句脏话,连珠炮似的骂安成章没用。
      半个病区的人全都扭头看向她,连护士站里正在忙碌的护士也抬头看向她。
      “没事没事。”安意低声安慰何秋妤,不去理会周围的目光,“重新压住就好了,没事。”
      安成章像做错事的小孩,脸上是惊慌和愧疚交缠的神色,也蹲在何秋妤腿边,默默给何秋妤压住针孔,另一边手从背包里拿出纸巾擦掉滴落的血。
      何秋妤安静下来后,安意起身将针头和剩了小半瓶的生理盐水丢到利器盒和医疗垃圾桶里。她不急着回到何秋妤身边,在垃圾桶前站了半分钟,认真地思考她从这个炼狱逃走的可能性。
      那些暴怒的脏话是刀山,那些惊讶的目光是火海。转身之后的世界太可怕了。
      确认针孔出血不再汹涌,安意拿掉棉签,换上止血贴。血在止血贴中间的白色吸收垫被血浸湿了大半,血才总算彻底止住。
      何秋妤的凝血能力下降了。

      第三次做无痛胃镜是周五,给何秋妤做了两次胃镜的那位医生昨晚值夜班,那天原是休息,但因他给何秋妤做过两次胃镜,得到了何秋妤的信赖,故在何秋妤的强烈要求下,方医生特意联系,请那位何秋妤熟悉的胃镜医生过来给何秋妤放支架。
      安成章送何秋妤到医院就被何秋妤赶回家做饭去了,只有安意陪着何秋妤坐在消化科的长椅上等待。
      何秋妤十分虚弱,全身无力,脑袋歪靠在椅背上。从前的她绝对不肯这么做,她认为医院里的东西有着世上最多的细菌,每次带安意和安馨就医都郑重交代她们不能碰桌椅墙壁。
      安意知道何秋妤没有力气说话,便也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看着固定在天花板上的电子钟。间隔数字的两个小点不断闪烁,描绘着时间的流逝。
      医护人员走来走去,办理入院和出院的病人或家属围在护士站外喋喋不休,他们忙着用生命构筑一个绝望的世界。精神和身体的疲倦将不适的感觉放大,安意想吐,她对眼前的一切、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感到无比厌烦,心里浮起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渴望事情快一点结束,她不想再将时间浪费在医院里,她厌恶这个地方,厌恶让她不得不来到这个地方的所有人和事。
      就这么等了两个小时,从九点多等到十一点多,终于等来那位医生。
      医生脚步匆匆来到何秋妤面前,急急忙忙地招呼道:“来,跟着我来。不好意思,刚才有点事情耽误了。”
      “没事。”何秋妤气弱如丝地应着,在安意的搀扶下站起身。何秋妤走不快,追着医生越来越远的背影往前挪动。
      医生大约提前通知了检查室做准备,何秋妤不像前两次那样需要排队,直接跟着医生进检查室即可。
      何秋妤从麻醉药效中苏醒后,同样是安意替何秋妤拔针。这次安意有了点经验,没有出任何问题。搭电梯下楼时,何秋妤的脑袋一直靠在安意肩上,晕眩和体内隐约的疼痛致使她站立不稳。
      安意艰难地用不比何秋妤强壮多少的瘦小身体支撑着母女两个人的重量。
      第二个支架放入食管内,再一次短暂地解决进食的问题,但何秋妤从这时开始就感到十分不适,无法缓解的不适。
      不知是时间上的巧合还是支架真的放置得不好,何秋妤胸腹的位置出现了持续的强烈的疼痛,剩余的短暂生命都将受到这种疼痛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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