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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破碎的梦境 ...

  •   郑翊明是被冻醒的。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宿舍的空调坏了,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贴着他的后颈往下滑,像条冰冷的蛇。他猛地睁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五点十七分,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照出眼底浓重的青黑。
      指尖下意识地往旁边探了探,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床单——那里空荡荡的,没有温热的躯体,没有散落的长发,更没有沈栀夏熟睡时轻浅的呼吸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坐起身,揉着发僵的脖颈,目光扫过宿舍。书桌上堆着半人高的物理竞赛题集,封面被翻得卷了边;椅子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口还沾着点干涸的颜料——那是去年画室里,沈栀夏不小心蹭上去的,他一直没舍得洗。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哪里都不对劲。
      他记得昨天晚上,他和沈栀夏还在未名湖畔的咖啡馆里讨论论文。她穿着件米白色的毛衣,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指着数据分析表笑他“这里算错了,郑大物理学家也有马虎的时候”,声音像浸了蜜的糖,甜得人心里发腻。
      他甚至记得她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记得她说话时总爱轻轻晃腿,记得她低头演算时,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可现在,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
      郑翊明赤着脚跳下床,冰凉的地板让他打了个寒颤,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走到书桌前,手指抚过那本《量子力学导论》,扉页上“沈栀夏”三个字的旁边,本该有他后来补上去的“合作愉快”,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用橡皮用力擦过,留下浅浅的印痕。
      他的呼吸开始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栀夏?”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宿舍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人回答。
      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到宿舍门口,猛地拉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应急灯的绿光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幅诡异的画。隔壁宿舍的门虚掩着,他冲过去推开,里面也是空的,周子昂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篮球不见了踪影。
      “周子昂!江熠!”他大喊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你们看到栀夏了吗?”
      走廊尽头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郑翊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指尖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那些鲜活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燕园的银杏叶,未名湖的波光,咖啡馆里的热可可,实验室里的晶格图像,还有沈栀夏脖子上那枚银质的星星吊坠,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那些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能感受到她指尖划过他手背时的温度,能听到她笑着说“郑翊明,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可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猛地想起什么,连滚带爬地回到宿舍,翻箱倒柜地找手机。手机被压在一堆草稿纸下面,屏幕裂开了一道缝,像是摔过。他颤抖着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来的瞬间,锁屏壁纸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不是他和沈栀夏在燕园的合影,而是一张褪色的高中校服照,照片上的他和沈栀夏站在教学楼前,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表情拘谨得像陌生人。
      时间显示的是——三年前,六月五日。
      高考前三天。
      郑翊明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中。他点开相册,里面没有燕园的雪景,没有未名湖的春色,只有寥寥几张高中时的照片,最后一张是去年三月拍的,沈栀夏站在画室门口,背着画板,表情淡淡的,眼神里有种他当时没看懂的疲惫。
      他的手指像筛糠一样抖,点开通话记录,最近的一条是和周子昂的,内容是“明天去看考场,别忘了带准考证”。没有和沈栀夏的通话,没有和江熠的邮件,甚至没有清北物理系的录取通知。
      那些关于燕园,关于重逢,关于和解的一切,都消失了。
      像一场被打碎的玻璃梦。
      “不……不可能……”郑翊明喃喃自语,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栀夏明明就在……我们昨天还在一起……”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冲出宿舍,疯了似的往楼下跑。宿舍楼的大门还没开,他用力撞开门锁,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回荡。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和三年前的那天一模一样。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冷得他骨头缝里都在发疼。他沿着街道狂奔,熟悉的巷口,熟悉的梧桐树,熟悉的画室招牌……一切都和记忆里的高三一模一样。
      他停在沈栀夏家的楼下,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在雨雾里显得格外阴沉。三楼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亮。
      “栀夏!沈栀夏!”他仰着头大喊,声音被雨声吞没,“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没有人回应。
      楼道里传来邻居开门的声音,一个穿着睡衣的阿姨探出头,不耐烦地看着他:“大清早的喊什么?沈家丫头……唉,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来闹什么?”
      “过去?什么过去?”郑翊明抓住阿姨的胳膊,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她怎么了?她是不是在里面?”
      阿姨被他吓了一跳,挣脱开他的手:“你这孩子,是不是傻了?沈栀夏去年六月就没了啊!高考前一个月,从楼上跳下来的……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
      “你胡说!”郑翊明嘶吼着,像头受伤的野兽,“她昨天还跟我在一起!我们在燕园……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呜咽。阿姨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孩子,我知道你跟她感情好,可人死不能复生啊。她妈去年就搬走了,这房子早就空了……”
      郑翊明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墙上,后脑勺传来一阵钝痛。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他想起来了。
      不是燕园的重逢,不是咖啡馆的讨论,不是实验室里的并肩。
      是那场争吵。
      高考前一个月,也是这样一个下着雨的清晨。他在画室里找到沈栀夏,她正把一幅画撕得粉碎,画布上的向日葵被撕成了碎片,像朵凋零的花。
      “你为什么又跟李梓晨走那么近?”他当时像疯了一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是不是忘了他以前怎么欺负你?你是不是就是贱!”
      沈栀夏用力甩开他的手,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郑翊明!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我跟他只是讨论题目!”
      “讨论题目需要在画室待到半夜?”他指着她手腕上的疤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你又自残了是不是?你就这么作践自己?!”
      “我作践自己?”她笑了,笑得眼泪更凶,“那也是被你逼的!你看看我身上的伤!”
      她猛地扯开校服外套,露出胳膊上、后背上的淤青,青紫色的痕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这些都是你上次吵架时推我撞的!郑翊明,你除了会用暴力,会用最难听的话伤我,你还会什么?!”
      “我那是为你好!”他当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狗,口不择言地吼着,“我怕你被别人骗!我怕你……”
      “你怕的是我离开你!”她打断他,声音嘶哑,“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想控制我!就像控制一件物品!”
      他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地挥手打翻了她的画具箱。颜料泼了满地,蓝色的、红色的、黑色的,混在一起像摊肮脏的血。“是!我就是不想让你走!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沈栀夏看着满地的狼藉,突然不说话了。她的眼神像死灰一样,平静得让人害怕。“郑翊明,”她轻轻地说,“我累了。”
      他当时还以为她在赌气,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临走时还撂下一句狠话:“你最好别后悔。”
      他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等他气消了,会红着眼圈来找他道歉;他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等高考结束,等上了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以为那些淤青会消失,那些疤痕会淡去,那些争吵会像过眼云烟……
      可他等来的,是三天后警察的电话。
      是沈栀夏冰冷的尸体。
      是她手腕上那些新的、更深的疤痕。
      是她口袋里那张被揉皱的纸条,上面写着:“郑翊明,要是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就好了。”
      郑翊明瘫坐在沈栀夏家楼下的台阶上,雨水把他淋成了落汤鸡。他像个傻子一样,一遍遍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起梦里的燕园,沈栀夏穿着米白色的毛衣,笑着说“郑翊明,你好像真的长大了”;想起她接过星星吊坠时,眼里的光比月光还要亮;想起她在实验室里专注的侧脸,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像在弹奏一首温柔的歌……
      原来那些温柔的、温暖的、充满希望的画面,都只是他的梦。
      是他不敢面对现实,用三年的时间编织出的一场自欺欺人的幻境。
      他甚至在梦里,让她原谅了他。
      多可笑。
      “沈栀夏……”他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个迷路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要是我没有跟你吵架就好了……”
      “要是我当时能好好听你说话就好了……”
      “要是我能早点知道你有多疼就好了……”
      “要是……我能救你就好了……”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街道,冲刷着他的眼泪,却冲不掉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悔恨。他想起她身上的淤青,想起她手腕上的疤痕,想起她最后那个平静得可怕的眼神,每想一次,心脏就像被刀剜掉一块,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终于明白,那些在梦里让他觉得温暖的细节——她不爱吃香菜,她对数据敏感,她喜欢画星星,她锁骨上的疤痕……其实都是他潜意识里的赎罪。他在梦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懂得珍惜、懂得尊重、懂得温柔的人,仿佛这样就能弥补现实里的残忍。
      可现实就是现实。
      沈栀夏死了。
      死在他最混蛋、最暴躁、最不懂爱的年纪。
      死在了那个下着雨的清晨,死在了他那句“你最好别后悔”之后。
      郑翊明抬起头,看着沈栀夏家紧闭的窗户,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仿佛又看到那个背着画板的女孩,站在画室门口,对他浅浅地笑,眼里却藏着化不开的疲惫。
      “栀夏……”他哽咽着,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可是没有用了。
      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对他说“郑翊明,你算错了”,再也没有人会在他熬夜时偷偷塞给他一颗糖,再也没有人会在他暴躁时,红着眼圈却还是选择原谅他。
      那场关于重逢的梦,终究还是碎了。
      碎得像满地的玻璃碴,每一片都映着他狰狞的脸,和他永世不得安宁的悔恨。
      雨还在下,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郑翊明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将永远活在这场醒不来的噩梦里,一遍遍重复着那场争吵,一遍遍看着她消失,一遍遍说着那句迟到了太久的——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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