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与鹤同风

47、飞蛾扑火·投井黄鹂

　　午后时分，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连廊下的石阶都泛着白光。宝亲王府的书房院落，却依旧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寂静里，只闻风吹过新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高墙阻隔的市井喧嚣。

　　黄明漪站在通往书房院落的月洞门外，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她身上穿着那身柳绿色的春衫，本是鲜亮的颜色，此刻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毫无血色。她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冰凉，手心里全是冷汗。

　　蕊香跟在她身后，亦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想劝，却又不敢，只能低低唤了一声：“格格……”

　　黄明漪恍若未闻。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草木和尘土的味道，吸入肺中，却丝毫无法缓解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紧张。

　　她抬脚，迈过了那道仿佛划分着两个世界的门槛。

　　书房院落的守卫显然没料到会有内眷突然闯入，愣了一下，才上前阻拦：“格格留步，王爷正在处理公务，不见外客。”

　　“我……我有要事求见王爷！”黄明漪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哭腔，“烦请通传一声，就说……菊隐斋黄氏，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守卫面露难色，正欲再拦，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首领太监李玉站在门口，面色沉静，目光如电般扫过黄明漪和她身后惊慌失措的蕊香。

　　“李公公，”黄明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上前两步，也顾不得礼仪，急声道，“求您通禀王爷，奴才……奴才有天大的冤屈，要求王爷做主！” 她说着，眼泪已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李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他跟在弘历身边多年，对黄戴敏之事心知肚明，更对这位黄格格的处境有所预料。他沉吟一瞬，低声道：“格格稍候，容奴才进去禀报。” 说罢，转身又进了书房，轻轻掩上门。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黄明漪而言，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熬。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能感受到膝盖阵阵发软。

　　终于，书房门再次打开。李玉侧身让开，声音不高不低：“格格，王爷请您进去。”

　　黄明漪几乎是踉跄着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书房内光线略暗，窗户半开着，泄入天光，映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弘历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抬头，手中拿着一份文书，似乎正在批阅。他穿着石青色常服袍，神情专注，仿佛并未因她的闯入而有丝毫波澜。

　　然而，那股无形的威压，却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让黄明漪感到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冰凉的地面隔着薄薄的衣料，寒意直透骨髓。她以额触地，泣不成声：“王爷！王爷开恩！求王爷饶恕奴才父亲性命！他……他定是一时糊涂，求王爷看在……看在他往日也曾尽心办差的份上，网开一面！奴才愿代父受罚，愿做牛做马报答王爷恩德！”

　　她将一路上反复练习的说辞颠三倒四地哭喊出来，声音凄厉而绝望，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弘历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跪伏在地、颤抖不止的黄明漪身上。那目光，平静，深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那凄切的哭声在空气中回荡。

　　良久，就在黄明漪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黄戴敏贪墨军饷，证据确凿，依律当斩。此乃国法，非本王私怨。”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怒意，却比雷霆之怒更令人胆寒。

　　黄明漪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王爷！国法亦不外乎人情啊！爹爹他年纪大了，受不得……求王爷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吧！奴才……奴才什么都愿意做！” 她膝行两步，想去抓弘历的衣摆，却又不敢，只能徒劳地伸着手，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人情？”弘历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威严，“他贪墨之时，可曾想过前线将士饥寒交迫？可曾想过朝廷法度？可曾想过人情？”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黄明漪：“你口口声声代父受罚，可知你父所犯何罪？乃是动摇国本、祸乱军心之罪！此等大罪，岂是你能代受的？”

　　“至于你，”他话锋一转，“身为王府内眷，不安于室，擅闯书房重地，干涉外朝政务，口出妄言，以泪逼宫……黄氏，你的规矩呢？你的本分呢？！”

　　最后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轰然炸响在黄明漪耳边。

　　她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瘫软在地，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冰冷。她终于明白，自己不仅没能救父亲，反而将自己也彻底拖入了深渊。

　　“本王念你天真无知，或受人蛊惑，暂不深究。”弘历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淡，却带着最终的判决，“即日起，禁足菊隐斋，无本王手谕，不得踏出半步！静思己过，何时想明白了何为内眷本分，何时再论其他！”

　　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带下去。”

　　李玉立刻上前，对着几乎瘫软成泥的黄明漪低声道：“格格，请吧。”

　　黄明漪被蕊香和另一个闻讯赶来的粗使婆子半扶半架地拖出了书房。她目光涣散，面色死灰，仿佛魂魄都已离体。在经过月洞门时，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书房大门，只觉得那朱红的颜色，刺目得如同鲜血。

　　弘历在她离去后，依旧坐在案后，面色沉静。他拿起方才放下的那份文书，正是鄂尔泰密报的、关于黄戴敏与山西商人资金往来的最新进展。他提起朱笔，在那份报告上，用力批了一个字：

　　“速！”

　　这一个“速”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黄明漪被禁足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迅速在王府后宅传开。

　　嘉懿堂内，璟澜听闻云韶的禀报，沉默了许久，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这孩子……何苦来哉……” 她抚着腕上的念珠，眼中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知道，黄明漪这一去，便彻底断送了自己在王府可能拥有的任何未来，也几乎掐断了黄戴敏最后一丝渺茫的生路。

　　高瑞宁气得直跺脚：“糊涂！真是糊涂透了！王爷最厌烦后宫干政，她怎么敢……” 她虽性子爽利，却也深知其中利害，又是气愤又是惋惜。

　　璧姝则坐在自己怡然轩的窗下，听着丫鬟的回报，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白色荼蘼花上。“开到荼蘼花事了……”她轻声自语，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的悲悯。惊弦已响，覆水难收。

　　菊隐斋，自此成了一座华丽的牢笼。

　　院门被从外面上锁，只留一扇小门每日定时由指定的婆子送饭食和必需品进来。所有伺候的下人，除了蕊香被允许留下照料，其余皆被调走。昔日虽不算热闹但也偶有声响的小院，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黄明漪回到菊隐斋后，便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檐下那只依旧挂在原处的黄鹂鸟笼。

　　禁足令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符，彻底击垮了她。她不仅没能救父亲，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王爷那冰冷的目光，那句“以泪逼宫”的斥责，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恐惧、悔恨、绝望、对父亲下场的想象……种种情绪交织，将她拖入了无边的黑暗。

　　蕊香想尽办法劝慰，将饭菜热了又热，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不过两三日功夫，她整个人便迅速枯萎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灵动的眼眸只剩下两个空洞。

　　窗外，春光正好，百花争艳。而菊隐斋内，却只有日渐浓郁的暮气和死亡般的沉寂。

　　那只黄鹂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愈发安静。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弱的鸣叫，也很快湮灭在无边的寂静里。

　　就在黄明漪被禁足后的第五日黄昏，李玉带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来到了菊隐斋院外。

　　守门的婆子连忙打开小门。

　　李玉并未进去，只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院内。他看到坐在窗边形销骨立的黄明漪，也看到了檐下那只安静的鸟笼。

　　他对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个小太监默不作声地走进院子，径直走到廊下，伸手取下了那只竹丝鸟笼。

　　一直呆坐的黄明漪，仿佛被这个动作惊醒，猛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那小太监提着鸟笼，看也没看笼中那只因受惊而扑腾了几下翅膀的黄鹂，面无表情地走向院中那口用来蓄水防火的深井。

　　“不……不……”黄明漪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小太监走到井边，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扬——

　　“噗通。”

　　一声沉闷的、被井水迅速吞噬的落水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那抹曾经鲜亮的、象征着短暂欢欣的鹅黄色，连同那几声清脆的鸣叫，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了幽暗冰冷的井底，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多留。

　　小太监做完这一切，如同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默默退回李玉身后。

　　李玉看了一眼屋内那个彻底僵住、连最后一点生气仿佛都被抽干的身影，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淡淡对守门婆子吩咐了一句：“看好门户。” 便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院门再次被沉重地锁上。

　　黄明漪维持着那个望向井口的姿势，一动不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棂，照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竟泛出一种类似瓷器般的、冰冷的死寂。

　　她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