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二进妙应·诗语成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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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通泊惨败的阴云，如同京城夏日暴雨前浓得化不开的积雨云，依旧沉沉压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也依旧无声地笼罩着宝亲王府的朱门高墙。前线将士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的噩耗，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也仿佛能透过那八百里加急军报上冰冷潦草的字句，嗅到那弥漫在西北荒原上的血腥气与悲怆感，压得人心头窒闷，呼吸沉重。
弘历眉宇间的沉郁之色日重，常常对着一卷西北舆图便是良久沉默。这日午后，窗外蝉鸣嘶哑，他再度凝视着图上那片标注着“和通泊”的区域，目光锐利如刀，却又深藏着无力回天的挫败与痛惜，终是长叹一声。他将手中笔掷于案上，溅起几点墨痕。
"李玉"
"奴才在。"苏培盛躬身应道，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主子爷的思绪。
"备车马，去妙应寺。"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然而其下却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前线将士苦战，血染黄沙，忠魂难安。本王欲亲往佛前，焚香祝祷，为他们祈福。愿我大清英勇捐躯的儿郎们早登极乐，愿幸存者得庇佑，早日涤荡寇氛，还边塞一个太平，慰万千生灵于倒悬。"
消息很快传至后宅，女眷们自是忙碌准备随行。当“妙应寺”三字传入璧姝耳中时，她的心尖便是莫名一颤，仿佛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她指尖骤然冰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光滑的丝帕，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借由一丝微痛强迫自己镇定。
再次踏入妙应寺山门，心境已与初次来时那份带着对未知命运的审慎与寻求指引的期盼截然不同。寺中香火依旧鼎盛，信徒如织，诵经声、钟磬声、焚香气息交织成一片庄严道场。巍巍白塔依旧矗立于湛蓝晴空之下，俯视着红尘众生
宝亲王弘历在前殿大雄宝殿内虔诚焚香，肃然祝祷。众女眷依序跟随其后，依次行礼，姿态恭谨。袅袅檀香升腾，氤氲了佛像悲悯的面容，沉浑的诵经声震荡着空气，却奇异地无法真正抵达璧姝的心底。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机械地完成着叩拜起身的仪式，一颗心却早已飘忽不定，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飘向那日误入的、位于寺庙最幽深处的院落方向。那里，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散发着危险而又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冗长的祈福仪式既毕，弘历被方丈延请入禅室用茶，稍作歇息。女眷们得了弘历的允许，可在寺中景致清幽处随意走走，或用些素斋茶点。
璧姝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她寻了个“方才跪得久了，想寻个僻静处缓缓神”的借口，婉拒了方丈夫人的好意引领，只带着贴身侍女兰心，脚步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绵密的针毡上，不由自主地便朝那日后院行去。
越往里走，香客越少，廊庑愈深，古木参天，将灼热的阳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洒在青苔暗生的石阶上，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嘶叫着阻止，警告她远离那不祥之地；然而另一种更强大的、近乎自虐般的、被命运本身牵引的好奇与冲动，却推着她，蛊惑着她，一步步逼近那扇陈旧的木门。
藏经阁依旧如前次所见，死寂，荒凉，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味、灰尘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腐朽气息扑面而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彻底凝固，唯有尘埃在从高窗缝隙漏下的微弱光柱中无声飞舞。
"主子......"兰心在身后怯怯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双手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咱们还是回去吧....."
"在外头守着，"璧姝的声音微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却又透着一股决绝，"寻个不起眼的角落，任何人来，便说我在附近僻静处静心，万万不可让人打扰。"
她深吸一口那令人胸膈滞闷的空气，再次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阁内光线昏暗，一切如旧，仿佛她昨日才刚离开。高大的书架投下幢幢黑影，如同沉默的巨人。她无视了四周弥漫的荒败气息，径直走向角落那处矮几，心跳声在耳鼓里轰鸣，如同战场上的催阵鼓。令人心悸的是——那本摊开的、样式古旧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书册，竟仍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的灰尘似乎比她上次离去时并未增多多少，仿佛专程在此等待她的再次归来，等待着她来自投罗网。
她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拂去封面上新落的薄尘，触感粗糙而冰凉。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般，她翻过了之前看过的、那三首已然在她心中烙下印记的诗页，直接来到了第四页。
泛黄脆弱的纸页上，依旧是那工整却笔锋锐利、透着一股森森鬼气的蝇头小楷。而这一页，与之前不同的是，在诗文旁边，竟用简淡却传神的墨线勾勒着一幅小小的旁绘——一位女子孤坐于窗前的灯下，侧影凄清，手中似乎握着针线，做着女红，然而身旁的琴案上，冰弦却已然断绝，窗外依稀是暮春时节纷飞如雪的柳絮，无声地飘落。
诗文写道：
丝竹深锁岁寒心，针缕空裁日月痕。
冰弦暗逐琼箫断，绣帙犹沾柳絮春。
三春晖断萱枝冷，一纸诏颁倩影沉。
紫陌尘封辞辇路，朱弦声咽隔帘深。
弱体曾承雨露恩，翟鸟几度降天阍。
秋衾梦冷麟儿泪，夜烛心摧鹤驾魂。
九翚恩重泉路杳，一世功名逝水浑。
唯有离宫旧时月，夜深犹照废台门。
她指尖抖得厉害，几乎要拿不住那薄薄的纸页，却颤抖着翻向了第五页。
这一页的旁绘，画的是一株形态艳丽的石蒜花，被精致地栽种在一只华丽的金丝鸟笼中，花瓣低垂，失去了生机，而笼外的天际，却悬着一轮孤清寂寥的月亮。
判词曰：
异域名花入金笼，
诗书暗锁故国风。
泉台犹望汉江月，
珠胎尽付紫禁宫。
霜刃未加身先陨，
皇天浩荡字字空。
谁识淑妍真颜色？
尽掩熹微灯火中。
她喘息着，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强忍着翻开了第六页。
这一页的旁绘比较简单——一方古朴的砚台搁在案上，旁边散落着数卷画卷，其中一卷已然展开的画轴上，墨色淋漓，描绘的似乎是一片在风雪中依然挺立却难掩萧疏的竹林。而画轴之外的阶前，却生着一丛萱草，叶瓣枯卷，毫无生气。
诗文映入眼帘：
萱草生阶未敢香，丹青锁尽岁寒霜。
眼枯拒承天家露，心朽偏题竹底章。
书卷埋春销骨白，额匾悬寿烙魂黄。
笑焚谶语归烬去，谁解颐和是永伤？
她的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滑腻得几乎要握不住那沉重的书册，呼吸愈发急促。身体颤抖着翻开了第七页。
一只纤细柔美的手腕上，戴着一只莹润的翠镯。这本该是美好的景象，然而手腕上，却没有一丝血色。唯独有一道御笔朱批赫然在目，笔锋凌厉，墨色赤红。
紫庭承旨入金门,
玉镯惊心触天威。
父兄罹祸深宫寂，
御赐鸩酒谢君恩。
丁忧路绝恩义尽，
芳魂渺渺落尘灰。
死后哀荣录虚名，
史书无情掩芳菲。
她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胸口剧烈起伏。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虚软地晃动着。却仍鬼使神差地，翻开了第八页。
这一页的旁绘，是重重叠叠、深邃无边的宫闱楼阁剪影，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其中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内，透出一点如豆的孤灯的光芒，灯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而窗外，则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冷雾气。
诗文写道：
静水无澜映重楼，
五十七载影成囚。
孤灯午夜煨心血，
弱羽三千护麟游。
岂料霜寒摧玉树，
忽惊岁暮折龙旒。
荣封徒系寒夜冷，
雾锁重闱万古秋。
带着一丝寒意，她继续翻阅。这一页的旁绘是一尊古朴的器皿，器形端庄，但器身之上却仿佛布满了裂痕。
静女其仪，坤舆载物。
初奉祥瑞，凤栖玉础。
吉凶凭天语，盛衰系孤躯。
奉璋承祧，哑祭苍生苦。
器成十载育麟雏，
器裂一朝承天怒。
朱墙深锁玄霜降，
枯形委虫蠹。
世人皆云，贞肃淑穆。
她翻到最后完整的一页。这一页的旁绘是一朵玉雕莲花：莲花通体剔透雪白，唯有莲心中藏了一抹鲜艳的绿色。
韫玉深藏，冰雪聪明未肯言。
勘破宫闱千般相，独倚阑干，冷眼芳华乱。
蘅芷清芬，解语莲心渡苦海。
温柔尽是无声刃，割却春心，换得恩荣灿。
辇轿璇宫，子贵母荣南柯梦。
残香一缕随风散，荒冢斜阳，空付东流叹。
她再也无力承受，“啪”地一声猛地合上书册，仿佛那书页灼烫如烧红的烙铁！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踉跄着猛地向后倒退数步，背脊重重撞在身后一个积满厚厚灰尘的书架上，撞得那老旧书架剧烈摇晃，激起一片弥漫的、令人呛咳的尘埃，几卷散放的卷轴“哗啦”一声滑落在地。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想，迅速起身，踉跄着，如同躲避瘟疫厉鬼般，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那扇木门，猛地拉开，又砰地一声重重带上，发出一声巨响在寂静的藏经阁内回荡。
门外阳光陡然刺目，兰心早已等得心焦如焚，闻声急忙扑上来，一把扶住面色惨白，几乎要瘫软下去的璧姝，声音带着哭腔："主儿！您怎么了？您别吓奴才啊！"
"走！快走！离开这儿！立刻！"璧姝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兰心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疾步奔去。
她们仓皇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曲折回廊的尽头，只留下地上几滴无意中洒落的、冰冷的水痕，不知是汗，还是泪。
过了约莫一炷香那么漫长又短暂的功夫，另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自廊柱后一片浓重的阴影里缓缓转出。陈颐萱静静立在原地，望着璧姝主仆二人仓皇离去、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方向，一双沉静如水的杏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好奇与探究，秀美温婉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与她平日恬淡气质不甚相符的深思神色。
她沉思片刻，螓首微侧，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又左右四顾，见周遭古木寂寂，廊庑空幽，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和远处模糊的诵经声，再无任何人迹。
她不再犹豫，提起裙摆，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到那扇依旧虚掩着的藏经阁木门前。她再次驻足倾听片刻，确认无疑后，方才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阁内昏暗依旧，那股陈腐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也忍不住微微蹙眉，用一方素白的丝帕轻轻掩住了口鼻。她的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室内的一片狼藉。最终，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角落矮几上那本显眼的、已然合拢的旧书册上。
她缓步走近，俯身，伸出保养得宜、指尖莹润的手，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本书册。指尖拂过粗糙古旧的封面，一种不同寻常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冰冷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顿。她并未立刻翻阅，而是先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光，仔细地审视着书册的样式、材质与封面上的痕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难以察觉的凝重。
随后，她动作迅速却丝毫不显慌乱地将书册合拢，用一方素白丝帕仔细地包裹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藏经阁。反手轻轻掩上门扉，将那一切的秘密与不祥重新关锁其中，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二进妙应·诗语成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