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芸阁函光·霞笺栖云 ...
-
这差事落在黄明漪头上,不啻于一道霞光破云,照亮了她按部就班的日子。王爷的书房!府邸深处,呼吸都需放轻的所在。嫡福晋温言软语间递来的这份恩典,让她捧着赏赐的指尖微微发烫。那匹鹅黄底子、玉兰清绽的妆花缎,那对日光下流光溢彩、蝶翼轻颤的点翠嵌珠压鬓,被她用最柔软的棉布层层包裹,珍而重之地沉入箱笼最底。安置妥当后,她对着箱笼出了一会儿神,唇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小桃,”通往书房的甬道上,黄明漪的声音压得极低,脚步却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挽着小桃胳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你说那里面……会是怎样的光景?”她的目光投向甬道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灼亮。
小桃懵懂地点头:“小姐,福晋给的恩典,是天大的脸面。您千万仔细着。”
“我省得。”黄明漪应着,脸上的笑意明媚舒展。
然而,当那扇隔绝前院喧嚣的垂花门在身后悄然合拢,她唇边的笑意便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甬道深且幽,两侧古柏森然,浓荫匝地,滤尽了声息与光热。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沉水香与旧纸页混合的、难以名状的气息。引路的管事太监步履无声,面色如古井无波,只留下几句极简的告诫:“噤声”、“止步于外间”、“事毕即退”,身影便没入更深的庭院。黄明漪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脚步放得又轻又缓。
推开那扇雕花厚重的木门,光线幽深柔和。外间轩敞,高耸入云的紫檀书架森然排列,烫金的脊线在幽暗中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房间中央与临窗处,堆积着嫡福晋口中需“稍加归置”的旧物——卷轴蒙尘,信札泛黄,书册散乱,锦缎函套随意叠放,细小的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无声飞舞。黄明漪与小桃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屏息的讶异。
初始几日,黄明漪的动作格外谨慎。细软的棉布手套覆在手上,她与小桃依着章程,将散落的信笺依尺寸分列,卷轴按绢、纸质地归拢,函套与书册分类安放。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些泛黄的纸页时,总是带着一种近乎悬停的轻柔,目光低垂,专注得近乎凝固,偶尔扫过信笺边缘飘逸的墨痕,眼睫会不易察觉地轻轻颤动一下。
心防的悄然松动,是在一个午后。她解开一个深蓝色布面函套的丝绦,里面并非画轴,而是一册薄薄的、封面素净无字的线装手稿。纸张是上好的玉版宣,温润如象牙。指尖翻开扉页,几行清逸洒落的墨迹映入眼帘:
“癸巳秋,与友同登西山鬼见愁。时值暮色四合,烟岚骤起,万壑松涛如怒,一杵钟声自碧云寺遥遥荡来,穿云裂石,直叩心扉。胸中块垒,顿作烟云散。归而记之,兼得俚句:
松涛万壑吞云气,一杵钟声落晚霞。
莫道峰高无客至,此身已在碧山家。”
她的指尖蓦地停在纸页上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随即,书页被倏然合拢,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脸颊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小桃正背对着她,踮着脚擦拭高几。窗外,唯有叶影婆娑,蝉鸣悠长。
“小桃,”她清了清嗓子,声音维持着平稳,“你…去问问管事的公公,像这样无题名的旧稿,是归入‘诗稿’一类,还是当作‘杂记’处置?”
小桃应声而去,门扉无声闭合。
门轴转动声消失的刹那,那册手稿已被重新翻开。这一次,她的头埋得更低,目光紧紧锁在纸页上,仿佛要将那墨迹吸入眼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拂过那些字句,指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读到某处时,她的呼吸似乎屏住了一瞬,唇瓣无声地开合,仿佛在默念着什么。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眼神有些放空,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景象,投向某个遥远而朦胧的所在。
自那日起,书房外间的午后时光,在黄明漪身上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整理卷轴、捆扎信札、归置书册依旧一丝不苟,动作甚至更为精细妥帖。然而,她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流连在那些尘封的旧物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寻。整理物品的顺序变得有些刻意,总有那么几卷信札或几册旧书,被留到最后才动手。整理它们的速度,似乎也比其他物件慢上几分。
每当小桃在门口专注于针线,或是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外间只剩下她一人时,黄明漪的姿态便会发生不易察觉的转变。她的背脊会微微放松,身体会不自觉地靠近那张堆放着“宝藏”的条案。她迅速而无声地抽出一份早已瞄好的物件——或许是压在函套深处的一沓泛黄诗笺,或许是某本旧书页缝中露出的半页残稿,又或许是书信的断简。她的头埋得很低,颈项弯成一个专注的弧度,指尖小心翼翼地翻动纸页,目光贪婪地逡巡在字里行间,仿佛在沙砾中筛拣着金沙。窗外偶尔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或是远处传来的一声鸟鸣,会让她突然警觉地抬起头,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事,才又低下头去,沉浸在那方寸墨痕之中。
不知何时起,她案头多了一小罐六安瓜片。煮水烹茶时,她的动作带着生涩的模仿,目光却常常越过氤氲的水汽,望向窗外飘落的花瓣,眼神怔忡。一本《楚辞》也出现在她的枕边或案头,灯下翻阅时,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指尖划过那些古奥的辞句,眼神却显得悠远,仿佛思绪已飘向别处。
更隐秘的是,几张临摹着某些特定字迹的纸团,会被她迅速揉皱,小心地藏在袖中或压在书册最底层。那笔画虽稚拙,形似神离,她却会在无人的角落,对着那些歪斜的字迹,反复比划着指尖,唇边有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整理间隙,她常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有时是托着腮,目光穿透窗棂,落在庭院摇曳的树影深处,长久地凝望;有时是拿着鸡毛掸子或一块软布,却忘了擦拭书脊,只是怔怔地对着书架某一格出神。那时,她的唇边总是凝着一抹朦胧的、仿佛坠入某种情境的笑意,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无声的寂静里。窗外的日光缓缓移动,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