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欺负哑巴》弯弯仔

1、图克勒重逢

　　“擦脸。”

　　派出所的宣讲会议室里，两年多没见的凌铮递过来一张湿纸巾，说了重逢的第一句话，语气如两人初识时那般淡漠。

　　陈橙一时有些不习惯，也没有抬头看她。只转头想想，是了，这是凌铮的本色。

　　她应该冷漠，还应该愤怒，怨恨。

　　什么都可以，反正不会是眷恋。甚至她们都不应该见面的。

　　陈橙隐藏了错愕，没说话，若无其事的接过凌铮递过来湿纸巾，眼神只看着会议桌上的装饰小盆栽。

　　三个小时前，她刚回到十八年不曾回来的儿时孤儿院，就门口碰到坐在孤儿院班车上她此次回来必要“报答”的人之一。

　　在准备好好把人暴打一顿，却只打砸了车时，就被赶来警察给钳制住，反压在了引擎盖上

　　红日洒在戈壁，斜着泼在凌铮身上。而她满身灰土的被警察压在引擎盖上，像条死鱼。

　　她们就在这样最不可能的地方，以最狼狈的方式重逢了

　　凌铮的剪影纤长，泛着橘光，长发飞舞，一度让她以为又是幻觉。

　　可哪怕以为是幻觉她也停止了挣扎，安静地趴在引擎盖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

　　看着对面眼神发愣，一张湿纸巾已经擦到黢黑还在机械的反复擦拭的人。凌铮冷着脸把手里一整包的湿纸巾扔了过去。

　　“啪”的一声响。惊了还在发愣的陈橙，这才让她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湿纸巾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她嘴唇微动，没有说话。看着不远处桌上的整包湿纸巾，借着伸手去拿的动作，她终于不突兀的借机看了凌铮的正脸。

　　也终于再次确认，现在坐自己对面的人的确是……凌铮，真实的凌铮。以为再也不会再见的……凌铮。

　　她被按在引擎盖上看到的不是再次出现的幻觉。

　　而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对这场重逢也如她一样淡然，好像只是出门碰到个不熟且还有过节但早已释怀的老熟人。这一眼不敢多停留。

　　只是……凌铮的手是真好看啊。和从前一样的是个非常漂亮的摆件，只是她早已没了对这个美丽物的破坏欲。

　　凌铮她还是黑发及腰，轮廓凛冽，眼睛细长有些上挑着，看人时总让人觉得她在居高临下的鄙视你。

　　没有变，连那有些病态白的皮肤都没变。她知道，凌铮从来是个不接受过多变化的人。

　　陈橙觉得凌铮没有变，而凌铮觉得陈橙变了太多。

　　眼前的陈橙黑了，瘦了，左侧脸颧骨后方还多了道明显凹陷的疤痕。

　　肉眼可见的衰老疲惫，不再似从前那么明艳漂亮。像是这荒漠里快被吸干养分，不再开花，临近枯败的骆驼刺。

　　看来这两年她过得并不那么好呀。

　　而不变的是她看待仇人时凶恶嗜人的目光。只是这种目光不再是看着自己的了。

　　不过两年又三个月十四天没见，现在却不敢看自己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这人像是被收养后傲气又野性难驯的猫，跑出去历练一番后，对熟人没了从前的凶恶锐利？

　　可转而一想，陈橙可不是缺少历练的猫，她能改变早就变了。她应该不是不敢看，而是不屑看，厌恶看。从前就是如此，永远不屑，绝不被驯服。对她再好也咬人。

　　只是她一直想要逃离，又为什么会突然回图克勒？

　　两人不曾相顾也无言，对于突然的重逢都很不适应。

　　一直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壮一胖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中年男人进来，后边跟着神色萎靡的刚刚抓陈橙的胖特警。

　　两人笑得跟看见亲人似的挨着陈橙坐下，看着坐对面的凌铮开口就是道歉。

　　“哎呀，误会啊，凌小姐。事情我们了解清楚了。真是对不起，是我们工作的疏忽，平时对下级所的管理不到位，让他们乱作为胡作为，真是委屈陈小姐了呀。我们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说着，跟被欺负的是他亲闺女一样，疼惜地看着还在擦衣服上灰的陈橙。是丝毫没有提陈橙打砸车辆，对抗警察的事。

　　凌铮没搭理这个笑眯眯道歉保证的胖警察，只看着也根本不把其他人当回事的陈橙问道：“手疼嘛？”

　　听凌铮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一句疑似关心的话。陈橙心一缩，看着旁边在听到凌铮话后眉头微蹙的两个貌似是所长之类的警察，明白了她的意思。

　　看着自己被手铐磨得红了一圈的手腕，点点头，装作两人多熟似的。瞥了一眼那个扣押她的警察，冷声说：“疼，他叩我的时候太用力了。”

　　听她这么一说，她旁边的大壮警察一拍桌子，转头就对低头站在角落的人吼道：“平时会议上三令五申不得暴力执法，不得滥用职权，违反程序执法。你是条条忘条条犯。简直是在给我们人民警察抹黑。”

　　旁边的胖警察又补充道：“还不给陈小姐道歉！”
　　———

　　凌铮带走陈橙时，以寻衅滋事最高罚款金额在派出所办事处放了1000块。

　　两个已经早早下班，却接市局电话要求一时内必须赶到派出所的所长都诚惶诚恐，看着桌上那钱对视一眼谁也没敢拿起来塞回去。

　　只尴尬的笑着送人出去，嘱咐至亲似的说让凌小姐在图克勒遇到什么事情尽管来找他们。

　　三小时前被暴力扭送进派出所的陈橙就这么被恭恭敬敬，好声好气的送出了派出所。

　　从京城到图克勒要十九个小时，而凌铮只需要三个小时就能让当权者坐下来给她这个无名小卒好好道歉。

　　两种态度的转变前后紧紧只用了三小时啊。

　　真是有再多的道理都不如有个好爹，有个好家世。

　　这就是她极度恶心又不得不仰望的权利，她和凌铮就是这样的距离让她们成为两个次元的人。

　　看着手里那胖所长双手递给她的消毒水和药膏，陈橙冷笑了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转身离开时看了一旁的凌铮一眼，没有为她把自己捞出来而道谢。只在擦肩而过时顿了一下就果决的扯断心里的丝线径直离开。

　　从以前到现在，她就清楚和凌铮不应该有这样的牵扯。她们都清楚对方，可又谁都最终没能管住自己。

　　她可以走，但凌铮只需要一句很轻的话就可以叫住她。

　　“你不想知道江芸怎么样了吗？”

　　江芸——和她从这里一起逃出去，又在京城十多年相依为命的“妹妹”

　　凌铮的这句话很有效，像是定身咒一般让她的步伐止住站在原地。

　　回头看去，凌铮正冷淡的看着她。那冷漠的带着痛恨的眼神没了刚才问她手疼不疼的一点温度。

　　她呼出口气，心想出了派出所表演是该结束了，很符合她们的关系。当初那么作践这人的骄傲，她们的重逢必然不可能平静。

　　所以这句话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感觉更像是威胁。

　　说不定凌铮出现在图克勒就是为了守株待兔，抓她来的。她怎么可能让她这么轻易的走了呢。

　　“你在威胁我嘛，凌铮？”陈橙暗着脸，望着对面站着的凌铮，哪怕心被拽得很低，也要维持着面上尖锐。

　　凌铮没有回答，就淡淡地看着她，细细品读着这个让自己的内心和生活同时翻天覆地，让自己不得安宁的女人此刻毫无改变的薄情。

　　明明之前看自己的眼神还算是温和，现在却又突然凶横起来。凌铮并不稀奇这个女人情绪的反复无常，她一向如此，屡教不改。

　　不说话，又是不说话！两年了一点没长进。真是气死仙人！！

　　这样不说话就冷冷看着人的凌铮陈橙见过太多了，这是长期处于高位者的习惯性姿态。因为他们不需要过多说话，一个眼神就有的是人能解读出他们的万般含意。

　　就像刚才的两个所长一样。

　　偏她最烦这样哑巴的凌铮，烦她高傲的姿态。果然距离是滤镜，不然这样的人自己这两年为什么会攥着她的影子放不开。

　　“又哑巴了……”

　　两年没见她不想吵架，于是深吸一口气压下不耐，带着自以为的退让，继续说道：“凌铮，我们两个的事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不要牵扯她。”

　　凌铮这样从小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从不需要伪装，所以在她说话之前陈橙就清晰的看到了她脸上的嘲讽。

　　“你那么关心她，当初为什么要跑？”

　　陈橙不想说曾经的事，只拧着眉头盯着凌铮。“不要提以前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江芸都是无辜的。你知道……”

　　陈橙话还没说完，就被凌铮冷声打断。“你还是一点没变，永远教不会，永远喜欢用恶意揣测人的行为，更是永远不记得别人的好。”

　　除了哑巴，这也是陈橙最烦凌铮的一点。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的按照她的心意教育人。所以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的反叛心理又压不住了。

　　她嗤笑了一声，抹平心头的钝痛。竖起尖刺。“我狼心狗肺你第一天才知道吗？而且……我当初要走你不也早就察觉了吗？”

　　她眯眼看着凌铮：“你装什么？”

　　看着这个消失两年，才见面就吹眉瞪眼，满是质疑的女人，凌铮心头还是有些堵。

　　这个女人啊，她还真想再掐她一次。

　　何必和一个顽固不化的人说教呢。她把眼睛从陈橙脸上移开，伸手从裤子兜里拿出手机，翻出什么递给去。

　　“看看吧。”

　　两人距离五六步，陈橙只好走过去接过手机，把目光从凌铮的脸移到屏幕。

　　手机上的照片是她要的回答。

　　照片上的江芸脸还是圆圆的，眼睛透着傻气却纯澈。白色的贝雷帽戴在她头上显得她脸更圆更大了，不怎么好看。

　　她笑得很开心的对着镜头伸出短粗的两根手指比着耶，身上系着一件咖啡色的围裙，上面写着“唐宝宝烘焙”

　　陈橙继续向后滑着，江芸在切面包，江芸在挤奶油，江芸在和她的小伙伴动作古怪的聊天……

　　江芸没有她过得很好，甚至比跟着她时更好了……

　　呵，好事情。

　　可怎么还有点难过呢。

　　凌铮没有为难江芸，甚至把她照顾得很好，她误会了她。

　　其实想想也知道，虽然凌铮是个“哑巴”，看着拒人千里之外，还极其难伺候。但她绝对是个不错的人，明明有权有势却从没有用自己的权势打压过任何人。

　　只有自己是卑劣的，习惯性的用恶意揣测人，特别是面对自己犯下错的人，她希望她们用恶意对待自己，因为那样才合理，那样她才心安理得。

　　她是长在潮湿角落的枯败苔藓，再多的阳光雨露也救不了她了。事到如今，已经早就没有人能救她了。

　　她没有道歉，更没有丝毫的尴尬，只是把手机还给凌铮后也沉默了。

　　凌铮看着如执念消散的冤魂般突然平静下来，甚至有些无措的陈橙，心里还是有不该有的涩味。

　　因为，如果凌铮知道陈橙会出现在图克勒，她就算是忍到把自己逼疯也不会来这里。

　　而陈橙如果知道凌铮在图克勒她就算是在墨西哥被沙漠灰狼吃了，被“它们”折磨死，也不会选择回来。

　　接下来怎么办呢。陈橙不知道，凌铮也不知道。她们都没想过会再相见。

　　面对面长久的沉默，最后还是不爱说话的凌铮开了口。

　　她说：“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凌铮就是这样的好人，可陈橙从不会和她说谢谢。

　　以前不会，以后……没有以后了。

　　“去孤儿院吧，我包还在大榆树那里。”

　　派出所在北边，孤儿院在南角，老城颓败，无法搭车。天黑了她自己过去不知道要多久，和凌铮无论什么状态下，她绝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