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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哑港 ...

  •   温景渊的暑假从一场无声的逃离开始。
      十四岁的少年被父母寄放到澜港镇——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旧码头、褪色木船、被盐蚀得发亮的铁锚。每天清晨五点,他准时穿过潮声,走到废弃的灯塔下,仰头看天。那是一片被海鸟啄出缺口的蓝,像谁撕碎的戏票,边缘卷着光。他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把声带落在了城市的车流里。
      第七天,灯塔的阴影里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喂,你也在等它掉色吗?”
      声音脆生生的,像折断的芦苇。
      温景渊低头,看见一个比他矮半个身子的孩子——晨阳,十岁,赤脚踩在粗粝的礁石上,脚趾缝嵌着金沙。他怀里抱着一只空玻璃瓶,瓶壁贴着半截褪色的贴纸:橘子味汽水。
      温景渊没回答,重新把目光递给天空。
      晨阳不恼,踢踢踏踏地绕着他转圈,像只刚学会飞的海鸥。
      “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
      于是,从那天起,灯塔下有了两条影子:一条沉默,一条喋喋不休。
      晨阳说话的节奏像潮汐,涨落都带盐味。
      他讲父亲失踪的渔船,讲母亲夜里数药片的声音,讲学校看门的老狗被台风卷走前冲他摇的最后一下尾巴。
      “我把故事装进瓶子,扔进海里,总有一个会被神仙捡到。”
      他晃了晃那只玻璃瓶,里面什么也没有,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那是他摇晃自己童年的回声。
      温景渊听着,偶尔眨一下眼,像在给每句话盖戳。
      晨阳便得意地眯起眼:“你是不是哑巴?没关系,我替你说话。”
      他伸出食指,在空气里写:
      “温、景、渊。”
      一笔一画,像把名字刻进风里。
      第二十天,台风预警。
      天空终于不再是蓝色,而是一块被拧出水的抹布。
      镇上的广播嘶嘶作响,让所有人撤到高处。
      温景渊却逆着人流往灯塔跑——晨阳说过,要在最猛的风里把瓶子放出去,这样神仙才听得见。
      风把雨撕成横着的刀,割得人脸生疼。
      灯塔的铁门哐当乱响,像巨兽的牙关。
      温景渊在旋梯中段找到晨阳:孩子整个人挂在栏杆上,一只手仍攥着那只玻璃瓶,袖口灌满雨水,沉得抬不起臂。
      “松手!”
      那是温景渊在澜川镇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晨阳回头,睫毛上挂着碎雨,笑得像破云而出的曦光。
      “原来你会说话呀。”
      下一秒,一阵横风猛地掀开塔窗,玻璃瓶脱手而出,在雨幕里划出一道透明的弧线,消失进墨黑的海。
      晨阳愣住,嘴角抖了抖,像突然发现自己也弄丢了一张戏票。
      温景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从栏杆外拖进来。
      两人的额头撞在一起,心跳声混成一只闷雷。
      “瓶子没了。”晨阳的声音被雨泡得发胀。
      “再装一个新的。”温景渊说。
      “可故事已经湿了。”
      “那就讲干的。”
      少年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孩子,像裹住一只被雨打湿的雏鸟。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原来声音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最深处破土而出,带着血腥味,也带着潮水的咸。
      台风过境,澜川镇缺了一角码头,却多了一条通往旧灯塔的新土路。
      晨阳开始发烧,躺在床上说胡话,嘴里反复念叨“橘子味”。
      温景渊每天步行三公里去镇医院拿药,再跑回小屋煎姜汤。
      他把药片排成北斗七星,哄晨阳张嘴:“让星星落进去,病就好了。”
      晨阳笑得咳嗽,眼泪溅到温景渊手背,烫出一个小圆疤。
      第七夜,孩子的烧退了,却开始失语——医生说是应激性缄默,也许一天,也许一年。
      温景渊没告诉任何人,他只是把板凳搬到床边,给晨阳读课本:《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月亮与六便士》《海的女儿》。
      读到小美人鱼化成泡沫时,晨阳突然伸手,在温景渊掌心写:
      “她疼吗?”
      温景渊想了想,用指尖回:
      “疼,但她有声音,所以疼能被听见。”
      晨阳眨眨眼,又写:
      “那我把声音借给她。”
      于是,夜里的小屋亮起一盏鲸鱼形状的夜灯,两个孩子头碰头,用手指在空气里对话。
      晨阳的字迹越来越轻,像要把所有重量都卸给温景渊;而温景渊的话却越来越多,仿佛要把十四年攒下的沉默一次性还清。
      九月初,开海节。
      渔船扎着彩带驶出港口,鞭炮声在浪上弹跳。
      温景渊推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把晨阳放在后座。
      他们沿着堤岸骑,风把晨阳的刘海吹得乱七八糟,露出额角一道淡白色的疤——那是台风夜留下的。
      骑到灯塔下,温景渊停住,从车筐里拿出一只崭新的玻璃瓶,里面塞满折成星星的纸条。
      “我把你讲给我的故事,又抄了一遍。”
      晨阳瞪大眼睛,伸手要拿,却在半空停住——他还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温景渊拔开瓶塞,对着晨阳的耳朵,轻声说:
      “现在,轮到你把故事还给我。”
      他牵起孩子的手,一起把瓶子抛向海面。
      太阳正好升到两人中间,光线穿过玻璃,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像给他们的影子系上一条彩色绷带。
      晨阳忽然张嘴,喉咙里滚出一声沙哑却完整的:
      “哥。”
      温景渊愣住,海浪在这一秒同时拍岸,像无数掌声。
      他伸手揉乱晨阳的头发,把眼泪藏在指缝里。
      “嗯,我在。”
      故事的最后,没有人知道那只新瓶子漂去了哪里。
      有人说在更北的沙滩被拾荒者捡到,纸条被拆成满天星;也有人说它卡在深海电缆上,成了小鱼过冬的灯笼。
      但澜川镇的旧灯塔一直亮着,光柱像一柄温柔的剑,把夜空劈成两半:
      一半留给沉默,一半留给刚刚学会说话的人。
      而两个少年并肩坐在堤岸上,脚晃啊晃,像给世界系上一条不会松开的鞋带。
      他们不再等天空掉色,因为他们自己,已经成了最亮的一抹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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