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志》墨穹

1、朝议

　　延嘉五年，仲冬，朔风怒号，天地皆白。
　　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雪席卷大夏，自江浙一路向北，雪势愈演愈烈。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陇右道，大片疆域沦为雪国，屋舍倾颓，生灵涂炭。
　　而国库经前代皇帝的长期战争消耗，早已耗损殆尽。即使有新帝登基后恢复生产，可轻徭薄赋的政策下国库哪里有多余的收入。
　　赈灾款项杯水车薪。大量流民南涌，造成严重社会问题。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北边刚刚消停几年的突厥人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雪，频繁南下劫掠。
　　即使朝廷提前有所行动，提前布置了防御工事，但面临生存危机的突厥人岂会轻易放弃那一丝的生机。
　　他们再一次拼尽全力向北方边境冲击，一举拿下了云州至幽州一线要地，铁骑又沿着结冰的黄河一路南下，掠夺了不少物资。
　　有时人诗云：
　　朔风怒卷关山月，殿角犹闻鸣镝声
　　断戟沉埋腥血碧，残旗飘卷暮云黄。
　　紫宸殿内。
　　月台之上坐在首位的皇帝柳建章也失去了平日里和善的表情，用冷峻的眼神扫视着下方的群臣。
　　宣政殿虽轩敞宏阔，地龙烧得极旺，此刻却依然有一股刺骨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沁透了每位朝臣的骨髓。
　　殿中死寂，忽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刺破，不知从哪位大臣或是王爷的牙关里漏了出来。
　　底下的众人皆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一不小心惹怒了这位皇帝。
　　即使皇帝才上位五年，可他在与前太子和一众王爷中的夺权之争中，可是笑到了最后。也是一个手段极其狠辣的主。
　　柳建章率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这些日，朕收到数份加急军报，每一份都在描述各种惨状的边境溃败情况。”
　　正三品兵部尚书解政头上的冷汗浮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正三品御史大夫裴阳荣即使仍然面色不改，但也不由得心虚一阵。
　　自从上任皇帝宁武宗与突厥签订和约后，突厥消停了不少。即使军费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边疆地区防御工作不如从前是一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新帝上任后缩减开支，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僚的收入都有所下降，兵部和御史台倘若真的彻查边境军费的明细，两处官员不仅得罪人数众多，所以大家都愿意收点各地的好处，当做无事发生，达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结局。
　　可现在，出了问题，谁来负这个责任？
　　虽然解政和裴阳荣并没有直接参与边境的军费彻查，但这件事他们心知肚明，并且也从中得了些好处。
　　皇帝若是没有查出他们的参与倒也无事，最多承担个督办不力的罪名，罚罚俸禄，停职数月就过去了，倘若真的查出了驻边大将沙英卫与他们间的联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昨天下午，有消息说，突厥要求议和。”
　　众人依旧保持沉默。
　　现在大夏明显处于劣势，往日突厥那次不是用请求，以臣自称，现在已经将自己放在与大夏同等的位置上，自然没人愿意去议和。
　　从四品鸿胪寺少卿岑锐智站出来，毕恭毕敬地上报：“突厥使臣和鸿胪寺接洽说，突厥愿意让步，但希望我们大夏拿出该有的诚意来。”
　　正三品中书令杭承允也站出来，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月台上的皇帝，又马上低头，说：“臣提议派遣一位德高望重的王爷率使团赴边关议和，以显我大夏气度，安抚突厥。另外派遣得力钦差，持节密赴前线，彻查诸州失守缘由及军备虚实，以匡正国法，明赏罚。”
　　裴阳荣也站上前反驳杭承允道：“万万不可，两事并举，易生变数，倘若出点问题，那后果不堪设想。”
　　裴阳荣口中驳斥风险，心中却暗自计较：若去边境的是代王柳泾还好，既能为代王培养部分边疆的势力，也能将自己的风险压到最低。
　　可是如果是汉王柳凌这个与代王有竞争关系，明面上也有了不少次冲突的王爷去查，又或者是一向以恪尽职守，公正廉明为著称的宽王柳沧，那麻烦就大了。
　　正三品左领军大将军梁河也站出来，用中气十足地说：“臣认为不能议和，先帝带领众将士苦战多年，若议和，臣怕会让不少将士们寒心。更何况突厥人那群狗娘养的现在占上风，臣认为咱们应该血战到底，抢回边境要地。”
　　“现在是冬天，突厥人也没有多少补给，又深入中原内地，就算说现在咱们北边有灾情，但咱们的库存足以与突厥掰掰手腕。最重要的是，打仗，意味着征兵，可以将流民收编，也能减少动乱。”
　　解政也表示赞同，说：“现在议和，只会损失惨重，正反都要损失，臣认为不如一战。”
　　杭承允反驳道：“可现在招兵，让那些没有训练多久的松散流民去和突厥骑兵战斗，一方面，粮草，行军费，抚恤金各种军费开支哪里来？能不能打赢是另一方面，打赢了，皆大欢喜。输了，赔款可不是一比小数目。”
　　“自先帝三征高丽，收吐蕃，又在西南平定叛乱。国库早已不如承元年间富裕。”
　　“好了，不要吵了。”
　　柳建章制止了面前的争论。
　　“巫良翰，现在国库里还有多少可支配的收入？”
　　这位户部尚书，闻言，说道：“现在可支配的粮食只有二百万石，铜钱是一百万贯”
　　闻言，梁河和解政沉默了。
　　他们知道现在说服皇帝坚持打仗的概率又小了三分。
　　“依朕看，边境一线大面积溃败，先皇与突厥签订和约时，突厥仅剩二十万骑兵，即使数年过去，他们的兵力也不可能有太大进步。”
　　“所以，突厥的军队必将主力分散开来，那么何不让梁河你率领一只尖锐部队，先夺回灵州。灵州是锁钥，只要夺回，就能切断突厥的行军线路，切断前方的物资运输，然后再派人和议。”
　　柳建章已经发话，其余人也没有办法再反驳反对什么，何况，这也是比较合理的方式。
　　现在问题又回到，选谁去和议。
　　裴阳荣上前道：“太子意义重大，不适合担当此任。汉王现在又远在安州，听闻宽王近日又偶发风寒，而代王善辞令，此前又有过接待外族使臣的经验，依臣看代王可担当此任。”
　　宽王柳沧以袖掩唇，似乎在强压下喉间一阵翻涌的咳意，面色苍白却挺直脊背，他似乎用尽全力放下自己的手，声音虽微哑却清晰：“父皇...咳咳...儿臣...无妨。若...若社稷所需，儿臣...愿往边关。”
　　代王也顺势向前，用坚定的目光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决心。
　　“父皇，皇弟的身体要紧。还是让儿臣去吧。儿臣定不辱使命。突厥也并非全盛时期，也没有办法全部吞掉大夏边境。儿臣必以缓兵之计斡旋其间！突厥掠地本就是为了资源，并非存吞疆之志。儿臣当许以粮秣，赎还州郡——纵失寸金，亦不割寸土！”
　　柳建章点了点头，似乎是在为这份兄弟情深而感慨。
　　“那此次就由梁河和代王带兵前往北方边境。梁河主征伐，三品以下将佐生杀予夺皆决于尔；代王持节议和，凡疆界、岁币之约，非朕亲批不得用印！另外按照旧制，派侍御史常司礼彻查边防事务，准其携带特查令牌，行监察一事。若无异议，就如此决定。”
　　早朝结束后，外面仍然是大雪纷飞。让人不住打了个寒噤。
　　柳泾望着前面太子柳席已经走的马车，笑了一下。
　　“皇兄，边境路上路途遥远，变故又多，你可要注意安全啊。”
　　柳沧拢了拢自己的貂皮大氅，但此刻他的声音却丝毫不见朝堂上的那份虚弱。
　　柳泾对自己的这位皇弟笑了笑，说：“谢谢皇弟关心，我这次肯定会不负众望，为我们大夏带来好消息。皇弟身子单薄，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啊。我府上有一个特别擅长医治风寒的郎中，虽然皇弟现在看起来用不上了，但是要用的时候随时找我。我定令其为皇弟好好诊疗一番。”
　　柳泾笑容更深，目光扫过柳沧苍白的脸。
　　说完，柳泾就上了自己的马车。
　　雪还在下。
　　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这场席卷北国的暴雪，又将裹挟着怎样的命运，扑向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