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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你怎样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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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壳而出的小崽子趴在蛋壳上,浑身是黏糊糊的血和黏膜,只露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还睁不开。
看见这一幕,天红的大脑都要加载过曝了。
一直守在别墅附近的大客群里走出一只幼崽大客,趴在地上,长鼻从墙上的小窗中伸进去。
天红抱着它的长鼻不让它乱动。
“你们猜错了,他不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被抛弃,他是被遗弃的,就像我这样。”
“他的身体有问题,所以刚开始我感知不到他的生命特征。或许是因为他的雌父雄父意识到他很难养,就算是雄虫也注定早夭。”
“所以才不得不被遗弃他,遗弃到我们这地方,毕竟帝国遗弃虫蛋幼虫是犯法的。”
天红边说边靠近虫崽子,小心翼翼地撕开他身上的黏膜,用毛巾包裹住他抱进怀里。
“如果没有你们,我也以为他死了。”
灰白脆弱的雄虫崽睁着一只眼睛,无力无神,好像破壳而出,已经耗费他所有的力气。
天红正在运行的代码错乱一瞬,这只雄虫崽太脆弱,它的动作只得放柔再放轻,唯恐自己两只机械臂揽得他窒息。
天红只是想着先等他攒够力气,再给他擦身子,然后再给他放培育箱里暖一会。又想到这么小的崽子要吃什么?要不要给他做几身衣服?要不要做间育崽房?
等他四五岁就教他读书,再大点就教他种地维修这些活,再再长大一点……
天红并不知道,当它不自觉地开始思考这只雄虫崽的未来时,其实已经在爱他了。
画面一转,小小的虫崽站在一大片草原上。高山巍峨,包围这片草原。一条河流流经此处,雪不仅落在雪山上,也落在这条河里。
天红的声音又开始出现,月昇明白,这是它为灭灭维维做的纪录片。
“我叫他灭维。代码和程序是线性的,是一维的。而虫生活在由一维时间和三维空间构成的四维世界,这副铁皮身躯损毁后,就无法再触碰到他。”
“我想……跨越维度,消灭维度。”
灭灭维维蹲在河边,这条河靠岸的两边很浅,可以看见河底的石头。天红抱了一堆零件工具,轮子脚滚到他身边。
“这里是米食鹊大江的源头。那边尽头上的那座雪山上,冰雪化成水往下流,四叉八叉的细流汇聚在一起,形成了这条安静的河,出了山脉,就是奔腾的大江。”
灭维歪头望向天红指的那座雪山,他现在的身体极度营养不良、虚弱无力。
身体将营养都供给维持生命运转的系统,勉强能动,不宜过度用脑。所以灭灭维维看起来,呆愣滞涩。
“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你还太小,走不到那座山上。这片草原不太平坦,矮矮的丘岳是它的朋友,我们先走到这里,再前往雪山。”
天红知道他听不懂,只是自己忍不住和他说话,说什么都好,只想和他说话。
它蹲在地上,和灭灭维维面对面,拿出一只怀表,拆开,再修好。灭灭维维盯着它的手,天红把怀表递给他,他慢吞吞地学着它的动作拆分表盘。
怀表、闹钟、手电筒、端脑,天红教他如何维修这些东西。
临近傍晚,天红背着灭灭维维,在回家的路上捡了只翅膀被雪打湿的乌鸦。
白天那会下的是稀稀疏疏的雪点,傍晚温度下降,雪凝成厚实的雪片。
灭灭维维拉开保暖雨衣拉链,把和他差不多大的乌鸦塞进怀里。他抱着乌鸦,天红抱着他。
等灭灭维维到四五岁的时候,他在林子里闲逛,又捡了只缺了条腿,在族群中边缘化以致飞失也没被注意的红绿金刚鹦鹉。
过了两三个月,乌鸦不知道从哪拐回来一只玉带海雕。鹦鹉很黏灭灭维维,天红每天都在和它吵架。
乌鸦最喜欢看它们吵架,吆喝着自己的同伴一起来看戏,嘎嘎嘎的叫着经常气得天红丢下鹦鹉转头去骂它。
玉带海雕就很沉稳,蹲在离灭灭维维不远不近的地方梳理羽毛。
如果他们在大草原上,在林子尽头的悬崖草原上,玉带海雕就会紧紧贴在灭灭维维的身边,直到回家前都很警惕。
每隔五个月,大客会远渡重山重水返回这里。它们将灭灭维维视作族群的一部分,改变行程陪伴他。
幼崽大客会伸出长鼻将他卷在背上,在广阔不平坦的草原上奔跑,在母亲的腿弯间穿梭嬉闹。
天红在河边教他做出机械的小东西,鹦鹉依偎在他的怀里,大小的大客四散在这片天地间。
乌鸦带着自己的族群贱兮兮地一会骚扰这个,一会骚扰那个。玉带海雕贴在灭灭维维身边打盹。
天红不反对这三只鸟和灭灭维维一起玩,它们认为灭灭维维没有捕食的能力,经常投喂他。
别墅的营养液存货不多,尽管灭灭维维可以喝一支管三天,那也不够。
天红不清楚在这样的喂食下,灭灭维维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在它的知识储备中,几乎很少有虫的肤色是像石像一样灰白。
他的身体实在是缺少营养,可又因为天天在外面到处跑,灭灭维维骨骼生长得又格外快。
骨骼快速抽生,营养却跟不上。天红觉得灭灭维维抱起来比它还硌手,所以它真的很感谢它们,和它们叼来的各种各样的食物。
坚果、谷物杂粮、蔬果、小型异兽,除开不适合虫吃的和虫吃了犯法的食物不吃,剩下的能勉强给他补充一点营养。
*
天红结束了投影,它没有沉浸在过往里,也没有像月昇一样为这些过分贴近自然的生活片段而晃神片刻。
它开口:“在他七岁那年,我们从别墅里找到了空间迁跃机。”
“嘶,你这前主虫不简单呀~”
“……我养不活他,想要大客带走他。但大客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它们的生命漫长无涯,带不走灭灭维维。”
“大客建议我修好空间迁跃机,带他出去,离开爱侬山脉。”
“等等,你听得懂异兽的话?”
“通过分析它们的音波就可以大概知道它们的意思……我和他一起修好了迁跃机,并将我的部分程序复制进去,迁跃机只能由他启动关闭。”
“我们把他送了出去,他被传送到一个城镇里。没有他,这里就只是爱侬山脉。我去找他了。”
“我发现他忘了在爱侬山脉里的生活,这可能是迁跃机的副作用……说不定这是好事,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只敢偷偷关注他。”
天红又把投影打开,放出下一段纪录片。
*
画面上是雷欧,他从铜祥雄虫保育院里出来,天红拦住他,指着照片上的灭灭维维说:“他叫灭维。”
铜祥多工厂,空气质量不好,天雾蒙蒙的。蓝粉配色的保育院外,雷欧并没有感到突兀、惊讶、错愕之类的情绪。
他蹲下来,双手放在它的腋下把它提起来,这才对上视线。
这才对嘛。雷欧这么想着,像灭灭维维这样的雄虫崽,要真是流浪的才奇怪。
“你们要带他回家吗?”
天红歪歪头,方块脸上蓝的白的数据流显现出来,它在思考这句话。
“我们养不活他。”
“可是我也养不活他呀。”
“他很好养的,吃的不多,只是需要营养和正常的社会教育。”
“既然好养的话,为什么不继续养下去呢?”
数据流又出现在天红的脸上,0和1的二进制代码疯狂流动。对呀,为什么不继续养下去?为什么要同意大客的建议?
灭灭维维本来就不是正常的虫崽,完全不需要接受虫族的社会教育,他在自然天地间,过得也很快乐。
但很快它就中断这种想法。
“养不活,我指的是他可能会饿死。”
雷欧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他不太相信天红的话,但又想起第一次见灭灭维维的场面,那时候他在扒拉垃圾桶。
好吧,可能……确实是会被饿死。雷欧对天红为什么养不活灭灭维维的原因不感兴趣,太神秘的事最好别有太多好奇心。
“你放心吧,等我能领养他那天,我就把这名在登记所给登记好,保证不会换名字的。”
“你最好保证他是自愿选择你的。”
天红的声音是机器虫本身的冷和无机制的非虫感,还有种说不出,捉摸不透的阴森。
雷欧对此没有多余的想法,不去深究是他的习惯,他依旧乐呵呵地说:“那虫崽天天净想着怎么跑出保育院,你知道这是咋回事吗?”
天红沉默了一会,轻飘飘地开口:“他可不喜欢被关在屋子里……”
“不喜欢被关在屋子里?”
雷欧记这话记了很多年,直到成功领养了灭灭维维后,才发现天红当年是在诓他。
“你这小铁皮机器,骗虫好玩吗?你当年说他不喜欢被关在屋子里,这两个月来他根本就不愿意出门啊!”
天红又一次以当年的姿势被提起来,不耐烦地翻了个电子白眼,半圆形的嘴抿成一条斜线。
“这里的虫太多了,他不喜欢被注视。他喜欢躲在角落里,喜欢随时都可以跑到大草原上,喜欢看树叶,喜欢跑到悬崖边发呆……”
“反正我没骗你……说到这,是你骗了我才对!”
“他的名字怎么变成灭灭维维了!灭维才是他的名字!”
天红突然变得暴躁,方块脸上还显出雪花屏,它用力挣扎着。雷欧看得出天红很想攻击他,但受限于机器虫守则,忍耐着攻击欲望。
“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你已经霸占他这么多年了,不能把我给他取的名字也抹除掉,那是我唯一能留给他的东西!”
“你这个小偷!恶心的窃贼!噢该死的守则,他是我养大的!”
雷欧心惊胆战后,听着它的骂语,莫名地觉得好笑,他觉得眼前这只铁皮机器虫,好像是把自己当成灭灭维维的雌父了。
“嗯嗯,好啦,我知道他是你养大的了。名字的事真的是个意外,你要是很介意的话等他成年了我再带他去改回来好吗。”
“不过我说,你就算真的是他的雌父,给他取名换名也得询问一下他的意见吧。我们先看看他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名字行吗?现在这个名字只是个暂时的代称可以吧。”
天红慢慢平静下来,但还是恶狠狠地瞪着雷欧。
“我会一直监视你的,给我好好照顾他!”
天红挣扎下地,轮子脚咕噜咕噜滚远了,突然出现在雷欧面前,又突然消失。
*
月昇没想到,天红还真把自己当灭灭维维的雌父了。
“我见过雷欧,他的养爷爷。在这之后我又去找了他,我突然意识到,雷欧不能叫他灭维或是灭灭维维。”
“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可以适应这个社会,毕竟他七岁之前一直跟着一群异兽和我这个机器生活,我们无法教出一只符合这个社会标准的雄虫。”
“为了确保在必要时刻将他从这个社会及时脱离出来,我告诉雷欧,他一定要换一个名字称呼灭灭维维,登记所那边我会去解决。”
“你从那时候就意识到你能影响到帝国智脑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那么想,就侵入到虫口数据库里了,然后我……把他的名字改成了雷雷。”
“时间长了,唯一知道这个名字的员工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这样一来,他就只是雷雷了。”
天红抬头看了眼月昇,这一眼让月昇不由自主地坐直。天红的眼神很温和,任何一只机器虫看虫的眼神都这么温和。
但月昇只觉得违和,他晃晃脑袋,刚才画面里天红的样子他还没忘记。
天红从未违背守则,月昇相信它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对虫温和,但不相信它真的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种隐隐约约的傲慢和冷漠,在这只只愿接触灭灭维维的虫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
天红歪头,继续说:“这个社会果然不适合他生存。”
“他根本就学不会你们的语言文字,每时每刻都很迷茫,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太独特又太迟钝,理解不了这所谓的正常是什么正常,也不理解你们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