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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绛莞绛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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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不是咱老婆子多事,各位老爷不知道现今什么光景?上头不许咱开门做生意,我这吞海楼这一大家子人,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老婆子也办法!”张娘子半哭半诉,虚言拦着就要上楼间寻娘子唱曲的众公子。
“张娘子,也不是在下难为你,实在是不闻苡桑娘子的琴音,十分着恼。”
“是啊!这都快一个月了。守一年,难不成一年都见不着苡桑娘子了!”
安乐王新丧,按照皇庭礼制,举国上下一年内罢宴乐、停雅乐,丝竹箫管概行禁止;辍宴饮、止鼓吹,钟鼓弦歌一概停辍。违者,以国罪论处。
吞海楼是蜃楼城内最大的酒楼,天子脚下,行事明面上自是谨慎。张娘子日日被这些来客吵得也闹心,忍了又忍,好话说了一箩筐,
“苡桑娘子早已闭门谢客,谱写新曲目,待来日与诸位老爷相见。莫要急在这时,误了曲。今日除了丝竹乐舞,酒肉,诸位老爷若是想取乐其它,吞海楼自是上下相陪。”
“张娘子玲珑心肝的人儿,尽说些混话,来酒楼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意趣?”
“哎呦!刘大相公骂的是!昨日东州城运来了几箱上好的茶叶,相公可要好好品品。”
吞海楼整日乌七八糟。苡桑嫌烦,一早搬出二楼雅间,去了邻街巷道一处窄院。绛莞儿昨日随同谍者伪做的东州茶叶货商一同入了蜃楼。转眼便至苡桑窄院暂时安身。
由着谍者连哄带逼而来,绛莞儿在此地并不配合,四处摔打耍横,将本简雅素静的小院砸成个破败陋舍。
“你们说刘荣死有蹊跷,已寻到了证据,我才千里迢迢来此地。见不着证据,休想让我说一句话。”
苡桑初始还劝几句,见她听不进耳,干脆不劝不阻,抱琴静坐一旁,由她闹去。
“桑姑娘怎么也不拦着点?”
一听见这声音,苡桑立马抱琴迎来,交换眼色唤了一声,“昀公子。”一看旁边随身在侧的又是木明棠。
祁薄昀甩胯揺肩舞着扇子,大步流星走到绛莞儿身前,笑颜可掬,挥扇一把打在绛莞儿手腕上,抢救下一个秘汝粉彩瓷器。嘴里念念有词,“幸好幸好,这可是城南老侯爷亲赏的,价值连城啊!”
绛莞儿瞪大眼看着面前举止轻狂恣意少年。只见他外着一晴蓝长衫,又搭一绛色镶金缘外衬,二色相撞非但不显艳俗,反倒是衬得更加光彩照人。
“你要什么证据?”祁薄昀漫不经心指向木明棠,“尽管问她,她与刘荣一样都是林府旧人。”
绛莞儿转眼巴巴看向木明棠,双眼通红,欲泣涕而出,“刘哥是真的死了吗?”
木明棠黯然点头,“月余前,我们发现他死于崤山剑南峰一处山谷深处。”
绛莞儿闻此恶言一时呆愣,数次哽咽,哆哆嗦嗦问,“尸骨呢?”
木明棠垂眸,不知该如何回,又想起隔世之地那片连绵不绝的火海,尘烟漫天……
祁薄昀:“就地火化。”
“烧了?你们将他一把火烧了?”
祁薄昀:“火,不是我们放的,人,也不是我们杀的。当日刘荣已惨死,尸骨难以辨认,一块一块拼好着实是费了我们一番力气,好歹道声谢。”
“拼…凑?”绛莞儿吓得颤动不止,号啕大哭。
木明棠恼怒下瞪祁薄昀一眼,“你吓她干什么?”
“我可没有吓她。当日你也看见了,可有半句虚言。你今儿就是在这哭烂了,哭死了,刘荣也回不来。”
这是人话么?木明棠简直想撕了那张利嘴。眼见的绛莞儿哭的要背过去,木明棠忙倒杯清水递她嘴边,抚背顺气,轻声安慰,“刘夫子教授我家小姐杂学,我有幸听过几堂课,先生仁善志高,是不可多得的良师。逝者已矣,姑娘莫要太过悲切。”
绛莞儿止号垂涕,眼汪汪看着木明棠,莫名信她,双臂环在她身上又是大哭,“我早知道他会出事,没想到竟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祁薄昀见她几乎半身搭在木明棠身上,微微皱起眉,“说话就说话,老是哭哭啼啼搭人身上做什么样子。”
苡桑听出他的回护之意,半是惊骇看向木明棠,眼露诧异。木明棠没理睬祁薄昀,像是习惯了他平日的讥讽只当做耳旁风。
见她松口,木明棠趁热打铁掏出鲁班圆锁,“你可曾见过此物?”
这林氏之物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刘荣宅院中,由不得木明棠不做它想。
绛莞儿接过圆锁,上下摸索打量,点头,“刘哥年节前来信的时候,在图纸上画过这个东西。我自小喜欢木工巧物,他时常寄这些小玩意哄我开心。”
“他有和你说这物是如何得来的吗?”
绛莞儿诧异,摇头否认,“这物用料讲究,是林大人托巧工耗时打造的贵重物。刘哥只看过一眼,哪里能得到呢?我们就是再奢望,也不敢窃取。”
这回倒轮到木明棠诧异,“他和你说过此物来历?”
“是,东州,蜃楼两地相距百里,我们长年见不得面,他时常写信,事无巨细,都叫我知晓。至今四月,没等到他的信,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绛莞儿忆及往事,颓丧低迷,“他是个好人,不该就这么死了。”
“我家祖上原是这蜃楼城崤山脚下的木匠。到我父亲辈,已丢了这门手艺,成了渔家。五岁那年,父亲出海一去不回,母亲去寻他,也被风浪带走了。关系最近的亲戚,是隔壁的异姓邻居。为了讨口饭吃,我入了当时最红的勾栏当姑娘,没过几年,染了病,老妈妈不想治我。这时我遇到了刘荣。彼时,他第一次参加科举,正意气风发,荣光万丈。他见我可怜,将身上的银子都给了我,还请大夫上门替我治病。”
木明棠适时递话,“后来呢?”
绛莞儿轻叹气,“大抵是与我这不详这人走的太近。
第一次,他没有中。
临走那日,他特意来找我喝酒告别,虽失落,仍畅想一朝登仕,锦袍加身,一日看遍蜃楼花。
第二次,他也没中。
我在码头送别他时,他告诉我,喜欢的姑娘等不了他,嫁人了。
第三次,他仍没中。
他沉稳了许多,鬓边白发如雪。他向我打听蜃楼贵人的喜好。可这里是蜃楼,位高权重者如云,想得他们青眼,穷乡书生也就不是贫苦读书人了。我将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钱都给他了,加上他四处借的,送去高门贵府,最后连个响都没听见。我劝他莫要气馁,就当是为了投错门的敲门砖,也决不能就此放弃。他告诉我,三年之后他会再来,若是再考不上,他就娶我,回东州做对平常夫妻。
我第一次如此想,如此盼,卑劣期许他再不及第。
第四次,他中了!
看完榜他在我这哭了一天一夜!我从没见过人有这么多眼泪,那么大的希望!不等他高兴,母丧的消息传回蜃楼。天子恩准,暂封了刚降下的官职,许他回乡守孝三年。算算时间,自他入考场的第一日,百里之外的刘老夫人就已去世。冥冥之中,这份坎坷不平已经注定。
三年孝满,回蜃楼复职的路上,山匪夺了他一条腿。他再次来寻我,我们抱头大哭。
他仕途已断,我年岁已老,青春不在,希望渺然。如果不是宰辅林大人的一番好意,隔天我们已同跳明澜海。
林大人欣赏刘荣的才华,重用他,虽是门客身份,却给他客卿礼遇。刘荣和林大人说了我的事。隔日,林府来人为我赎身。林大人亲自接见我,愿以义妹之礼送我风光大嫁。我心内无比渴求,但还是拒绝了。”
祁薄昀插言,“你盼了多年,终于能嫁他,为什么拒绝?”那落俗套的——妾是残花败柳,君是高门贵客的有情者生别离戏文,祁薄昀一向最不喜看。
这时,响起了两声悠扬琴声,一直不开金口的苡桑说话了,“你历他半生落魄,时时开导,伴他左右,自感于他尚有薄用。刘荣一得重用,自觉这点用也没了,才会拒绝。”
绛莞儿点头,“我是无大智之人,从小养在楼里,外头操持家计的活一概不会。他登青云梯,我不著谢公屐,帮不上忙,是无用之人。在楼里,我见过这世上最多,生受情伤的痴人。纵然我与他已有多年情分,却还是不敢去搏。”
木明棠轻拍怀中这柔弱之躯,眸色沉沉。
太过少年,未经情事,她不解绛莞儿的无奈,又懂得娘子间的惺惺相惜。女子,在这天地间,总是失去的多,顾忌的,自然也要多一些。绛莞儿顾忌与刘荣相伴日久情倦,情人成仇,才会选择将情感结束在最浓时,好时时珍藏。
苡桑移目,暗暗看向祁薄昀,轻声痴问,“为什么不留在蜃楼,这是你的生养地,他也在。多看看他,不也很好么?”
绛莞儿:“蜃楼乃我生养之所,亦是伤心之地,藏我最难堪过往。人世浮沉,囫囵度日久了,自会看清些事理。他纵是疼我、念我,情爱二字,终究替不了旧日伤痛。”
世上若无情爱,安身立命何益?然风雨相摧,情爱又何以挡?木明棠似懂非懂,搀起绛莞儿,平静恳切,“林氏一事缘起刘夫子,林氏一门几百生灵,死无碑,无祭。为了他们,恳请娘子仔细回想,刘夫子可曾留下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