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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孤城 ...

  •   养心殿偏殿的药气仿佛渗入了每一根梁柱,沉重地压在呼吸之间。谢辞风倚靠在厚重的锦缎引枕上,身上盖着明黄云纹的锦被。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颧骨在薄如纸的皮肤下凸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褪去了初醒时的混沌茫然,沉淀出一种近乎死水的沉寂。他看着小太监用银勺将温热的药汁小心翼翼喂入自己口中,苦涩在舌尖弥漫开,却激不起半分波澜。
      殿门无声开启,带进一缕更深的寒意。高德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无懈可击的恭敬姿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能驱散病气的温和笑意。
      “相爷今日气色瞧着好了些,奴才瞧着心也安了。”高德禄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地滑入殿内凝滞的空气,“陛下听闻相爷醒转,龙心甚慰,特命奴才前来探望,并赐下御制八珍糕一盒,给相爷养养脾胃。”
      他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一只精巧的紫檀木食盒放在榻边小几上,动作轻巧无声。
      谢辞风的目光缓缓移向那食盒,又移回高德禄那张白净无波的脸。他喉咙动了动,干裂的唇瓣微启,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砾摩擦:“……谢……陛下……隆恩。”
      高德禄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向前走近两步,在距离软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着身:“相爷客气了。陛下还说,相爷为国操劳,以致沉疴,此番回京,定要好生将养,万勿再劳神费力。朝中诸事,自有张阁老等肱骨大臣操持,相爷大可安心。”
      安心?
      谢辞风灰败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涟漪。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枯瘦如柴、搁在锦被上的手。那手背的皮肤薄得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卸去一切职司,印信移交,朝堂诸事自有他人……这看似关怀备至的“安心”,字字句句皆是冰冷的锁链,将他这具残躯彻底囚禁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陛下……还让奴才给相爷带句话。”高德禄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走的微响,“陛下说……段大将军前日在朝堂之上,为江南百姓请命,力阻加征,甚至不惜以军令状作保……其心可嘉,其情可悯。陛下念其忠勇,已准其所请。只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谢辞风毫无表情的脸,才继续道:“只是,这朝野上下,因此事议论纷纷。陛下让相爷安心养病,莫要听信外间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更莫要……为此忧心。”
      段柏临……力阻加征……军令状……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谢辞风心湖那片死水,终于激起了一圈微澜。他抬起眼,看向高德禄。那眼神依旧沉寂,深处却多了一丝极淡的、锐利的探究。
      高德禄仿佛没看到那细微的变化,脸上笑容不变,微微躬身:“口谕已带到,奴才告退。相爷好生歇息。”他不再停留,带着小太监,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那盒精致的八珍糕和殿内更加凝重的死寂。
      谢辞风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紧闭的殿门上。段柏临……那个视人命如草芥、只知杀伐的冷血将军……竟会为了江南百姓,在朝堂上公然抗旨?甚至押上了自己的军功性命?为什么?是为了报复皇帝?还是……因为黑石矶河滩上看到的那些惨状?
      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段柏临此举……是否……有几分是为了他谢辞风?为了他背负的骂名,为了他呕出的心血?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更深沉的冰冷和自嘲淹没。怎么可能?段柏临恨他入骨。朔风城的霉粮,通州的讥讽,哪一次不是恨不得将他撕碎?此举,不过是段柏临自己的野心与皇帝碰撞的结果罢了。他谢辞风,不过是一个被利用完、丢弃在一旁的弃子,一个自身难保、油尽灯枯的废人,有什么值得别人回护?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伴随着胸口的闷痛。谢辞风闭上眼,疲惫地靠在引枕上,任由那浓重的药味将自己包裹。殿内烛火跳跃,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将那沉寂与灰败映照得更加深刻。
      **大将军府。书房。**
      烛火将段柏临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西北的军报和京畿的布防图。墨迹未干,线条凌厉。雷厉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侍立在侧。
      “都安排妥了?”段柏临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是。”雷厉的回答简洁有力,“亲兵营已分批以轮值、采买、探亲等名目,乔装离京,于城外十里铺集结待命。京营中我们的人也已联络,只待信号。陈嵩府邸、兵部衙门、通政司、以及……几处关键宫门,皆已安插眼线,随时可动。”
      段柏临的手指在布防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皇城的位置,指尖点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中心。“宫里的情况?”
      “养心殿偏殿守卫森严,羽林卫三班轮换,皆是高德禄的心腹。太医进出皆需搜身,药渣专人查验。谢相……依旧无法探视。”雷厉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的人……只探到谢相已醒,但状况极差,形销骨立,口不能言,太医言其……心脉如游丝。”
      段柏临捻动图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心脉如游丝……油尽灯枯之象。他眼前闪过谢辞风在软榻上毫无生气的样子,胸口那点冰冷的刺痛感再次浮现。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地图上。
      “陈嵩那边呢?”
      “他今日散朝后,秘密去了户部尚书府,闭门密谈近一个时辰。随后,又去了吏部侍郎府邸。我们的人截获了他府中送出的一封密信,是给他在北营任参将的侄子的,信中隐晦提及‘京中恐有变’,令其‘整肃部伍,以备不测’。”雷厉将一张誊抄的纸笺放在案上。
      段柏临扫了一眼,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陈嵩这条皇帝的忠犬,嗅觉倒是灵敏。看来朝堂上自己那番举动,已彻底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北营参将……”段柏临的手指在布防图上北营的位置敲了敲,“传令城外的亲兵营,分一队精干,盯死北营动向。若陈嵩的侄子敢有异动……就地格杀。”
      “是!”
      “还有,”段柏临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盯紧通政司所有八百里加急的通道!一只信鸽,一匹快马,都不准放出去!尤其……通往西北方向的!”
      他要封锁消息,至少在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能让皇帝有机会调动他留在西北的嫡系大军回援!那才是他真正的根基。
      “明白!”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段柏临冷硬如铁的脸。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如墨,风雪更急。皇城的方向,在风雪中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清君侧。
      这三个字,重逾千钧,带着滔天的风险和无尽的杀伐。
      为了兵权?为了野心?或许。
      但此刻,段柏临心中翻涌的,却不仅仅是这些。江南凋敝的村落,老农绝望的哭诉,黑石矶河滩上谢辞风那疯狂绝望、咳血挥剑的身影,以及那盏在深宫中随时可能熄灭的枯灯……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冰冷而决绝的力量,推动着他踏上这条不归路。
      那个被他鄙夷、憎恨的谢辞风,用他的残躯和骂名,为他撕开了这皇权之下最肮脏、最冷酷的真相。而他段柏临,这把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如今要调转刀锋,斩向那操控刀柄的手。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这双手,沾满了敌人的血,如今,或许也将染上同袍的血。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雷厉。”
      “在。”
      “通知城外,按计划,子时……动手。”
      **养心殿。暖阁。**
      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萧启胤并未就寝,只穿着一件明黄寝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却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幽深难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的暴戾。
      高德禄垂手侍立一旁,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段柏临……回府后有何动静?”萧启胤的声音不高,慢悠悠的,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寒意。
      “回陛下,大将军回府后便闭门不出。府邸守卫森严,明哨暗卡比往日多了三倍。我们安插的人……无法靠近书房。”高德禄的声音平稳无波,“不过,今日有数批乔装的家丁、亲随离府,去向不明。城防司报,北门、西门戍卫将领中,有几人……曾是大将军旧部,今日当值。”
      萧启胤捻动玉佩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深处,翻涌起冰冷的怒意和一丝被触犯逆鳞的杀机。段柏临……果然按捺不住了!封锁府邸,调动旧部,这是要……造反!
      “好……好得很。”萧启胤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朕的这位大将军,翅膀硬了,心也野了。看来朔风城的血,还没让他清醒。”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寒芒爆射:“高德禄!”
      “奴才在!”
      “即刻传朕密旨!”萧启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羽林卫指挥使冯铮,率所部精锐,秘密包围大将军府!府中所有人等,无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给朕……把段柏临的人头提来!”
      “九门提督周放,封锁所有城门!许进不许出!凡有擅闯城门者,立斩!”
      “着北营参将陈忠(陈嵩侄子),率本部兵马,即刻入城!听候兵部调遣,弹压可能之变乱!”
      “再派八百里加急!持朕金牌,令西北副将王焕,暂代主帅之职!若段柏临所部有异动……杀无赦!”
      一道道冰冷的旨意如同催命符,带着帝王的滔天怒火和无边杀意,从这小小的暖阁中发出。他要将段柏临及其党羽,连根拔起!用最血腥的方式,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人!
      “奴才遵旨!”高德禄深深一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他转身,迈着无声的步伐,迅速消失在暖阁的阴影里。
      萧启胤独自坐在榻上,胸膛微微起伏。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将那深沉的暴戾映照得更加扭曲。他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眼神阴鸷地望向窗外无边的风雪。
      段柏临……你以为手握重兵,就能翻天了?
      朕能把你捧上云霄,就能把你踩进泥潭!
      至于谢辞风……那盏没用的枯灯……
      待尘埃落定,也该……彻底熄灭了。
      **寒潭殿(养心殿偏殿)。**
      更深露重。殿内烛火已剪过几次,光线愈发昏暗。谢辞风在药力的作用下昏昏沉沉,意识浮浮沉沉。殿外,风雪似乎更急了,呼啸的风声如同呜咽的鬼泣,穿透厚重的宫墙,隐隐传入殿内。
      突然!
      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金属甲叶碰撞的微响!那声音……绝非寻常宫人巡逻的节奏!
      谢辞风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长期处于权力漩涡中心的敏锐,即使在这油尽灯枯之际,也未被完全磨灭。那声音……带着兵戈的杀伐之气!
      殿门似乎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更浓重的寒意和风雪声瞬间涌入!紧接着,是几声极其短促、被强行扼断在喉咙口的闷哼!像是什么人倒地的声音!
      守护在榻边的小太监猛地惊醒,惊恐地望向门口:“谁……”
      话音未落!
      “咻!”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之声!
      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般精准地射入那小太监的咽喉!他连哼都未哼一声,便瞪大着惊恐的眼睛,软软地瘫倒在地,鲜血迅速在光洁的金砖地上蔓延开来。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殿门被彻底推开!数道身着黑色夜行衣、蒙着面巾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涌入!他们动作迅捷无声,手中皆持着闪着寒光的短刀劲弩!冰冷的杀意瞬间充斥了整个偏殿!
      为首一人,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榻上那个被惊醒、正艰难睁开眼的谢辞风!那眼神,冰冷、残忍、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
      谢辞风在昏暗的光线下,对上了那双眼睛。混沌的意识在死亡的威胁下被强行撕开一道裂口!他认出了那眼神!虽然蒙着面,但那身形,那眼神……是陈嵩!兵部尚书陈嵩!皇帝的心腹!
      没有言语。没有质问。
      为首的黑衣人(陈嵩)手腕一翻,一把淬毒的匕首已滑入掌中!他如同扑食的猎豹,身形暴起,带着凌厉的杀意,直扑软榻!匕首的寒芒,在昏黄的烛光下,直刺谢辞风毫无防备的心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谢辞风看着那点致命的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终于……来了吗?皇帝终究是连这盏枯灯……最后的余烬也不肯放过。
      也好。
      这无边无际的囚笼,这沾满血污的躯壳,这沉重到无法背负的罪孽与绝望……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缓缓闭上眼,等待着那最后的冰冷刺入胸膛。
      就在匕首尖端即将触碰到谢辞风单薄寝衣的刹那!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然从宫城深处、养心殿正殿的方向炸开!巨大的声浪震得整个偏殿都在颤抖!窗棂嗡嗡作响!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那扑向谢辞风的致命身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剧震惊得动作猛地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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