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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寻灵药(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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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玥宁那平静到近乎虚无的语气,一下子让璇玑想起了之前在紫宸宫看过的那一场傀儡戏。
台上的傀儡身不由己,台下的看客命运又何尝能自控?
就在璇玑心潮翻涌,思绪如乱麻般缠绕之际,曲玥宁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冰锥刺破寂静:
“异世的魂灵,你从降生那刻起,真正想要撼动的,是那盘根错节的命数。太元新政——你欲以异世之智,扭转翌朝诸侯倾轧、权贵横行的沉疴,却换来两位授业恩师的鲜血。”
她的目光如寒刃,直刺璇玑心底,“在既定的天命轨迹中,他们本该安享高寿,善终荣休。你可明白,为何你的‘改变’,反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璇玑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难道……正是自己凭借对“历史”的先知,妄图强行拨动命运之弦,才让新政这艘船触礁沉没?两位老师的横死,非因时运不济,竟是源于自己的“逆天而行”?
见她脸色煞白,眸中惊涛骇浪,曲玥宁微微抬眼,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已将她看穿:
“正如你心里所想所疑,命数一旦改变,必然会有人因此付出代价。”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千钧,“我今夜邀你至此,便是要你看清:人生天地,命数有定。强求改变的柴禾,燃烧得越炽烈,成灰便越迅疾,而那焚身之苦……也将愈发酷烈。”
她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出了更为残酷的预言:
“你会亲眼看着,今日并肩的朋友,或许明日便会因立场、利益成为你的敌人;而往日的仇雠,即便暂时联手,埋藏的怨恨也终会引动刀兵,刺向你最不设防之处。”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当你耗尽心血,力挽狂澜,最终垂垂老矣,高坐于那孤寂的明堂之上时,回首四顾,也许会发现……身边、枕边、心上,早已空无一人。所有的炽热,最终换来的,可能只是一捧冰冷的灰烬与无尽的孤独。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面对曲玥宁预兆的未来,璇玑闭上眼睛。
她仿佛再次看见,故事的最后,那座名为冷泉的宫室里,白发苍苍的皇太女独对孤灯,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却只有她自己的影子相伴。母皇疲惫而猜忌的眼神,朝臣们虚伪的颂扬与暗地的算计,那些曾信誓旦旦的盟友转身离去的背影……
一幕幕,都像是被曲玥宁用冰冷的语调提前剧透,带着令人窒息的必然性。
内心深处,一个惫懒而熟悉的声音在低声质询:
不是说好了……要躺平吗?
不是说好了,只想当个太平皇帝,甚至那龙椅不坐也罢,只求安安稳稳、逍遥自在地过完这一生吗?
为何如今,却非要卷入这帝都的明争暗斗,不远万里奔赴齐地,甚至此刻,深入这神秘的南荒,站在此地,与一位近乎神祇的女君争论生命的价值?
这声音充满了诱惑,指向一条看似更轻松的道路。
可是——
心底最深处,一个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声音在呐喊。
如果结局早已注定,那么过程呢?
如果抗争注定痛苦,那么顺从难道就不痛苦了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沿着被设定好的轨迹,走向那个同样冰冷的终点?
想起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璇玑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寻求支撑的渴望,望向花海之外那一道始终静立的红衣身影。
四目相对时,隔着摇曳的曼珠沙华,沈醉向她极轻、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在此”的沉静陪伴。
这无声的支持,像一道微光,瞬间驱散了璇玑心底的部分寒意。
沈醉曾是晏王安的傀儡,可最终的结局,是他挣脱了晏王安的束缚,坚定地站到了自己这边。
记忆中,太元新政前夕,面对自己的疑虑,太傅师邝温和却充满力量的教导,再度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殿下,”师邝将一杯清茶推到她面前,目光慈和而睿智,“我们读书、明理、修身、齐家,乃至治国平天下,其最终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简单地‘接受’一个被赋予的结局。”
“老臣希望您明白,知晓命运的强大,并非是为了向其跪拜,而是为了理解我们抗争的战场在何处,我们力量的边界在何方。就像知山之高,非为弃攀,乃为备良器、择佳径。知水之深,非为久避江河,乃为习造舟楫、驭风浪。”
“真正的顺其自然,是竭尽所能后的不强求,而非两手一摊的不作为。您未来或许会看到许多无奈,经历许多挫折,但老臣希望您记住,人心中的那一点‘不甘’,那一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气,才是人族能从蒙昧走向文明,能在一次次浩劫中存续下来的,最璀璨的星火。”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与曲玥宁最根本的不同。
女君站在命运的终点回望,只觉得一切挣扎皆是徒劳;而她,宁愿在过程里燃烧,哪怕灼伤自己,也要亲手写下奔赴终点的每一个笔画,而不是做一个被命运提线的、温顺的木偶。
是柴禾又如何?即便天地为炉,众生为炭,可炉子,也有爆炸的一天,炭火,也有燎原之日!
她穿越重重时空而来,难道不就是为了改变吗?
再次睁开眼时,璇玑眸中所有的挣扎与犹豫都已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坚定。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属于翌朝皇太女的骄傲与执拗,从心底升腾而起。
她直直凝视着曲玥宁,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女君说了这么多天地至理,冰冷规则。可我还是想告诉女君——”
“就算是柴禾,我也要让自己燃烧得更加耀眼、更加明亮!哪怕最终会烧死,会烧成灰烬,随风散去,也无所谓。至少,要让这个世界知道,我曾来过,我曾轰轰烈烈地活过。您视万物为薪柴,静待其成灰。可我齐璇玑,偏要做那燎原的野火——而这,就是我的选择。”
说完,她向曲玥宁,这位强大而超然的南荒女君,郑重地行了一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声音却带着少年人不顾一切的决绝。
“所以,女君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金鸡纳树我会取,疟疾我会治,齐国的动乱,我也一定会平定。女君尽可冷眼旁观,看我这份‘逆天而为’,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毕竟,上天既然创造了我们,既然让我们生出了自己的灵魂……若是连争都不争上一回,那这一趟人间,走得该多无趣啊。”
说完,她不再看曲玥宁,径自走向沈醉。
行走的时候,少女的脚步没有了之前的沉重,反而带着一种释然与飞扬的神采,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怎么样?能顺利拿到药吗?”
见璇玑过来,沈醉表情略带担忧,“我看女君唤出了水镜,你的脸色一阵一阵的,总感觉不太妙。
“没事,”璇玑摇摇头,感叹,“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南荒和中庭同时存在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出现大一统的王朝,百姓生活水平依旧和几百年前没有多大区别了,除了环境原因以外……”
她对今天的交谈进行了一个认真总结:
“虚无主义不可取。”
“什么是虚无主义?”沈醉蹙眉。
璇玑略一思索,用他能懂的话解释道:
“大概就是……觉得眼前这片壮丽的圣湖,终有一天会干涸;觉得你我这活生生的人,和湖底那些怨灵、和路边一块石头,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最终都会归于尘土,所以现在做任何事——无论是拯救苍生还是纵情享乐——其实都毫无意义。这,就是虚无主义。”
沈醉了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接口道:“难怪当初曦瑶师娘铁了心要跟我师父走,女君不仅不赞同,那反应……简直像是师娘亲手打碎了她最珍视的琉璃盏。”
璇玑的八卦之魂一下子就熊熊燃烧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沈醉耸耸肩,“当年我下山试炼,最主要就是为了向五师叔道歉。他那件宝贝罗盘,是他和师娘的定情信物,被我拆了后,一直没能安回去,导致他找不到去孤月山的路。我瞒着师父来到南荒后,好不容易遇见师娘在夷寨里向人布施,谁知道被幻花宫的人发现,差点给他们弄死,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师父和五师叔及时赶到,救下我们。剩下的……就是我之前在大殿里说的那些呗。”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某些久远的片段,“师娘后来曾私下感慨,女君与大祭司赫川,他们所修的道,与我们截然不同,乃是‘太上忘情,天道无私’的路子,即所谓的无情道。”
“无情道?”璇玑微微蹙眉,咀嚼着这个词。
这次轮到她迷惑了。
虽然前世在小说里看到过许多有关无情道的例子,但……说实话,无情道最主要的用途不还是在于打破道心,恨海情天吗?!
那些修真小说里十个无情道的弟子九个都没法毕业呢!
见璇玑疑惑,沈醉认真了几分,“师娘说,幻花宫的人所追求的无情道,并非全无感情,而是将自身的情感、欲望、乃至对具体一人的爱憎,都视作需要超越的障碍。他们追求的,是融入天地规则,以万物为刍狗的那种……绝对的‘公正’与‘平衡’。”
“于女君而言,世间万物,都是一堆迟早要烧完的‘柴禾’。既然早晚要成灰,那柴禾燃烧时是明亮还是暗淡,是温暖了人还是灼伤了人,就都无所谓了。她维持的,是一种冰冷而宏大的‘平衡’,但在这平衡里,个体的挣扎与苦难,都是可以牺牲的、微不足道的代价。
“师娘还说,在女君眼中,对个体的偏爱与怜悯,本身就是对天地间其他存在的不公。所以,当年师娘选择私情,在女君看来,不仅仅是背叛了幻花宫,更是背弃了她所守护的‘道’,是道心上的瑕疵。”
他望向圣湖的方向,目光落到那个渐行渐远的银白色人影上,微叹口气: “我想,女君今夜对你说的这些话,什么柴禾,什么平衡,大抵便是她所见的‘真实’。”
璇玑恍然。
活久见,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真的遇到一个无情道的优秀毕业生。
难怪曲玥宁的语气,总给她一种大家不是同一个物种的感觉。看来修行此道越深,便越接近他们眼中的“天意”,但也越发不似“人”了。
话说回来,虽然曲玥宁说了一堆玄而又玄的东西,但确实向她透露了一些关键的事,譬如——想杀自己的人,果然是齐国的旧贵族。
如果璇玑猜得没错,这些人大概率就是之前同晏王安有勾结,将南荒翡翠运至天耀城的家族。但具体是哪些家族参与其中,翡翠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流入晏国,仍旧是一团迷雾。
她就说,神神叨叨的东西不能聊太多,会把人关注的重点带偏。
不过,如果顺着这个思路追查,白水寨作为南荒九寨十八峒的大寨子,寨主风息应该知道些什么?
看来还是得抓紧时间回白水寨才行。
璇玑打定主意,拉着沈醉就准备离开幻花宫,谁知走了没几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流水般的铃音响起,循声望去,只见花海外的回廊间,金铃儿神色焦急,因为回廊两侧都悬挂了青玉的护花铃,所以金铃儿稍微走快一些,护花铃便被微风带得叮铃作响。
“启禀宫主,祭司大人受伤了。
“赫川会受伤?”曲玥宁微地一怔,罕见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金铃儿点点头,压低声音:
“据祭司大人所说,这一次的疟疾,皆因有人在南荒,炼制蛊王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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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烈帝少时曾于南荒遇神迹,南荒女君以水镜示天命,言万物如刍狗,生死皆定数。帝观镜中景象,默然良久,忽昂首笑曰:
「天既生魂灵于我,若不试不争,与朽木何异?」
复凛然曰:「木可取,疫必治。纵尔谓逆天,吾且逆之!」
史臣曰:昔兆王伐贲,太公曰「逆天虐民」,圣人作《君论》曰「天子讨而不伐」。观烈帝南荒之辩,其「逆天」之志,实怀「讨不仁」之心。夫薪柴之喻,岂知烈火焚身之际,亦能照彻山河?须知「逆命」者,有时反合天道。
——《后兆书·烈帝本纪·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