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只小红鸟》晨海

4、大陆

　　古木参天，藤蔓杂乱，山谷深处大雾迷朦，终年不变的黑暗好似从来没有白日。

　　几道快速穿行的黑影逐渐停下了行进，他们所处的位置于古树上端，已经能俯瞰到泉眼，不规则的石泉水面泛着淡绿微光，陈旧的苔藓从泉边延伸至无边际的泉底。

　　古林静谧，仅闻泉声，偶有风吹瘴气的低啸，这里的植物常年受妖魔之气的浸染，大多长势通天，人影没在其中不过渺渺一粟。

　　黑影中的一人取下面上黑纱，露出一张与他凶戾双眼相配的布满细长疤痕的脸。

　　这张脸四下环视，同行的其他几人也陆续收起面纱，终于疤痕脸出声道：“这里怎么会一点瘴气都没有。”

　　年纪较小的黑衣弟子道，“真是奇怪，从我们刚才巡视过的地方来看，外围的瘴气反而是最浓的，”他看了看后方，“它们都不敢靠近这里。”

　　约百米之外，巨型奇形灵草之中妖魔两兽围聚在黑暗之中。

　　多数行动缓慢却警觉，只在动作时那些暗沉的鳞片闪烁着瑰丽光泽，小部分妖兽并不避人，静卧于树根岩石下，时不时传出不知何方而来的妖魔低吼和喘息。

　　“难道是我们误入了幻阵……”

　　另一黑衣人皱了皱眉，“绝无可能，能不被我等察觉的幻阵，以碧落林泉的灵气根本无法支撑。”

　　为首的疤痕脸朝其中一人走去，黑衣女子正单膝跪地，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几枚小巧灵器，动作快得看不清晰。

　　小巧灵器共有五块，其中一颗无色灵器被黑衣女子呈于掌心之中，她指尖力道重得没入木中画着什么，发出木头被划开‘咯吱吱’的声响。

　　小型阵法成型，剩下四颗以东西南北分布阵法四方，相互之间以一条细绳串联，其上分别刻有不同纹路，乃是五界古文，灵石微微颤动着，随着动静渐大破碎的腐叶也被震动得扬尘而起。

　　其余分散的几人也快速聚了过来。

　　“怎么说？”

　　“没有错，这里确实是泉眼。”女子道。

　　这是镇厄司的独门法器问五行，共有五色石子方能成阵，可以感应天地灵气的留存，也是投石问路的法宝，也被镇厄司弟子称为‘敲门’。

　　问五行所用的灵石名叫界珠，源自于五界之中凶险无比的蛮荒之地，臧牙。

　　界珠在臧牙是再常见不过的石头，不仅可以分辨天地万物中所蕴含的五界之气，所制成的法器也只在五界天地中可以使用。若处于幻境、秘境、小世界这种与外界封闭的地界，界珠则无反应。

　　黑衣女子向无色之石中注入灵气，将其放置于其于四石正中。

　　不多时，四颗灵石逐一亮起，正东、正北等…毫不意外散出黯淡红黑光芒，红为妖，黑为魔，红黑相间正是妖魔之气。

　　其间夹杂的微弱绿线，正指黑衣弟子几人身上的灵气。

　　“既然没有异样，那我等便止步于此，回去将消息带给诸位堂主。”其中一人摇头叹息。

　　“终归我们也只是探查一二，究竟如何还要看三家的人怎么指示。”

　　那年龄很小的弟子用脚尖在地面画着圈，闷闷的说，“这鬼地方，敲门敲的我都不爱敲了，除了妖就是魔嘛，又这样偏僻，近百年来哪有例外……”外字还没脱口，他便猛然瞪大了眼睛。

　　只见朝向泉眼方向的灵石缓缓闪动着金光，柔和而不容置疑的压制着黑红两色，那金光太盛，甚至隐约影响起了周边两颗灵石的色泽。

　　“这是……净纯灵气？！”

　　下一瞬，界珠化为齑粉。

　　*

　　重炎到名府的时候已是深夜，刺目的红衣畅通无阻地穿过院落，行至一处门前，他放缓了步子，抬手敲了敲。

　　随着那长长短短的敲门声响起，屋里的人似乎反应了一会，不知碰到了什么，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几乎只隔了几息，紧绷的房门骤然放松，幽幽敞开了一道口子。

　　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中身着丧服的白衣青年靠床背门而坐，正以一种轻柔至极的动作缓缓站起，朝门口的方向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略有些憔悴的脸庞。

　　他唇色发白，眼珠比常人小，显得有些冷漠，细看之下能发现眼眶一圈不明显的红晕。

　　红衣青年探头进来，反手合门正欲说些什么，便被他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制止，示意重炎不要出声。

　　重炎眼珠一转，瞥到他身后床榻上小小一团的孩童，呼声断断续续，俨然已经睡熟，便也没说话，只朝外面扬了扬下巴，随后自己径自出去。

　　不多时，白衣人也紧随他其后，出了门却不见重炎其人，院中一丝气息也无。

　　细微的破空之声自后方传来，白衣青年稍一侧身‘啪’地一声将来物攥在掌中，手心物一划，一颗花生便夹在两指之间。

　　他朝屋顶看去，红衣青年坐着一只腿蜷着，另一只在空中晃荡。

　　“功夫倒退了啊名夜，若是我刚才想对你出手，你现在已经重伤一百次了。”重炎手里还有一把花生，碾碎了随手将仁掷入口中，吃得正香。

　　他讲到一百次时，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下方的人，笑得肆意。

　　名夜皱了皱眉，飞快地朝紧闭的屋门瞥了一眼。

　　“别吵醒她。”

　　非人的声音僵硬地打破了院落的寂静。

　　循着声音来处看去，便能看见白衣青年肩上那只画着可亲表情的小机关人，小巧精密，它眼睛处镶的石头，随着他眨眼也一闪一闪的。

　　重炎应声道，“我当然知道。”

　　随着名夜飞身到屋顶的动作，机关人依然坐在他肩上纹丝不动，好似缝在了衣服上一般。

　　白衣青年轻落在他身侧，盘腿坐下，只着薄衣的背脊挺得笔直，显得很是削瘦。

　　重炎本想说些什么，启唇欲言却终究是咽了回去，解释着，“你回来那天我就打算来见你的，可镇厄司那边实在放不下。”

　　他一手搭在腿上单手托腮，那把花生盛放在腿上的衣摆间，随着他晃腿的动作时不时掉下去一两颗。

　　啪嗒、咔咔。

　　小机关人和身体几乎等大的方形脑袋转了转，又发出那规律得非人的声音，“原是如此，还以为你终于学会善解人意了，知、道公子忙，特地不来扰他。”

　　它话还没说完，白衣青年便抬手捂住它的头，机关人不过他巴掌大小，这下被遮得严严实实。

　　名夜和重炎对视一眼，他内敛中带着歉意笑了笑，耳根泛红。

　　小机关人在他手里发着抖，还在说着，“公子……嗬…嗬、是小蚁说错话了！”

　　重炎倒是并未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说，“哎我说，你真的该把这个小破烂修修了，一个借你名义口无遮拦的器灵，要来有什么用？”

　　小蚁虽然是名夜亲手制作的机关人，可与一般机关术不一样的是，它不仅生出器灵，且与他心意相通。

　　也因着如此，虽然名夜口不能言，机关人却可以替他说话。

　　虽然作为器灵，这个小家伙本身也很爱说话就是了。

　　“小蚁才不是破烂！”机关人剧烈挣扎着，“只有不入流的鸟精才喜欢上房揭瓦！不入流的鸟精！”

　　重炎翻了个朝天的白眼，自言自语说我才不和小孩计较。

　　在他看来这器灵才诞生几载，年纪自然不大。

　　名夜好笑地叹口气，白玉般俊秀的面庞歪了歪，注视着肩膀上的小机关人，竟然隐约有几分孩童作态，直到它安静下来，他桎梏着它的大手才松开。

　　衣袖垂落间，暗淡的青灰色一闪而过，重炎的眼神在他手腕和脸上徘徊，“你受伤了？”

　　名夜摇了摇头。

　　“是历练受的伤，二师兄受我牵连比我伤的更重，回宗门后我便收到家中来信，当日便赶了回来，不敢停歇。”

　　他的手隔着衣服摩挲着那只受伤的手腕，似乎在安抚。

　　得了原委，重炎便也不在多问，抬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们修道之人都不用休息的吗。”

　　“叔父走得突然，族中事务繁多，再者，家主还未下葬，容不得我休息。”名夜平静的话语在夜晚静静流淌。

　　他前半句道叔父，言谈间还有些许几不可闻的伤怀，后半句就成了家主，倾泻更多的也只剩下疲倦，足以想象此事的猝不及防让名家内外受了多大的打击。

　　重炎哑然片刻，“若不是兽潮，说不定那日叔父还有救。”

　　说完，他似乎也察觉出这句话没有意义，便也不再说什么。

　　“重炎，你千万不必自责。”

　　机关人的语调依旧是非人的，甚至有些好笑，却异常的沉静，它一动不动好像是在读着什么。

　　名夜拍了拍重炎的背，“叔父早在海上遇袭时就已经走了，运送回来的本就是尸身，其他人所言皆是谣传。既然木已成舟，便不必回首。更何况，名家的担子总归是落在我肩上了，阿满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总得靠得住些。”

　　机关人声音停止。

　　红衣少年点了点头，却不知听进去没有，他一扫刚才短暂的低沉，从怀着扯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来。

　　“啊对，差点把正事忘了。”

　　他笑着把纸摊开扬了扬，引得名夜的视线下意识追随着纸上的字时，才轻飘飘扔了过去。

　　纸片打了个旋落在白衣青年身上，他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重炎身子朝他歪了过去，“意下如何？”

　　名夜早已看完了，视线还没从信纸上收回来，边看边慢吞吞地折了回去。

　　“你们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听他这么问，重炎一把搂住他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害了一声道，“哎呀，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明珠嘛？她让我来保护你们自有她的道理。再说了……”

　　他耳语了什么。

　　名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终于有了这个年纪应有的轻松。

　　“那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重炎立马上脸，虚假地失落道，“我怎么会委屈，只要能帮到名家主我就……喂，马上要成为家主的感觉如何啊？”

　　他神情飞快变换，转而又是笑嘻嘻地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人。

　　“嗯……”名夜以拳抵唇，其实他被逗得有些想笑，但还是压下了笑意。

　　最终他缓慢地说，“名家已经不复从前了，再者我早已拜入凌云门一心向道，我不想瞒你，对如今的我来说，这里只是负累。”

　　“负累？”

　　重炎错愕地得到这个答案。

　　夜风呼啸，搅乱树梢，云散月出之际，黑得浓墨重彩的夜终于不再依靠两个青年人的眼睛去捕捉。

　　月光照亮了红衣人突然的动作，接连着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凌乱的花生碎落一地。

　　名夜出乎意料地没有理会他的不解，反而是望天回忆着，“我曾见过一面地图，它刻在琼霞山的石壁上，比这整个院落还要大很多很多，那就是云水大陆的全貌，可即便如此，丘风城在那面地图上连一粒沙砾的位置都没有。”

　　“重炎，你从小在这里长大，或许很难想象，可是你信不信，若是你也见过丘风城以外的天地，你也不愿意再回来。”

　　他的脸上很罕见的有一股极难扭转的坚持，让人费解。

　　怪不得说书的总是唱，那些修道之人都会抛家弃子、亦或是背井离乡，这才去了凌云门多久啊，居然连名夜这个闷葫芦也变成了这样。

　　明明这家伙小时候最守规矩了。

　　“可你还不是回来了？照你这么说，世界上那么多人，我岂不是也要一一看过才算圆满？”

　　看着他笃定若此的模样，重炎乐不可支地抹了抹眼泪，“况且你们都在这里，我还能到哪去。”

　　名夜听他说完才出声道，“你以前不是最想离开这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