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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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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淡得像一层薄纱,裹着白粥蒸腾的米香,在空气里缓缓浮动。
姜文静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手肘支着膝盖,银勺在青瓷碗里轻轻画着圈,粥面上的热气漫上来,给她眼下的青黑蒙了层雾。
她舀起一勺粥,唇瓣凑到勺边轻轻吹着,目光在粥面悬了两秒,确认那层细密的白汽散了些,才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人嘴边。
“奶奶,慢点喝,小心烫。”她的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可眼底的红血丝藏不住连日的疲惫。
老人枯瘦的手搭在被子上,手背青筋像老树根般盘虬,指节突兀地隆起。
她望着孙女,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挤出一丝笑,气若游丝地说:“文静啊……别总往这儿跑,这里的护士待我好着呢。”
姜文静没接话,只是舀起第二勺粥,重复着吹凉的动作。
往日她总趁课间或午休来,今天学校远足放了假,正好能多陪会儿 —— 老人这几日连水都难咽,唯独念着这口熬得绵密的白粥。
“功课……紧不紧?”老人喘了口气,声音虚得像风中残烛。
“还可以。”姜文静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细纹却没舒展开,“您别操心这些。”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年轻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看见姜文静时眼尾弯成月牙:“小姑娘又来啦?真是个孝顺孩子。”
姜文静连忙起身,扶着老人的手腕往床边挪了挪。护士消毒时棉签擦过皮肤的力道很轻,针尖刺入时几乎没什么感觉。
“麻烦您了,阿姨。”
护士笑着摆摆手,收拾东西离开时,走廊里飘来几句碎语:“那姑娘又来了?”
“天天跑,从没见过她家大人……”叹息声像根细针,轻轻扎进姜文静心里。
她望着输液管里缓缓滴落的药液,一滴,又一滴,眼神渐渐空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块暖融融的光斑。姜文静趴在床边睡着了,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紧闭的眼。
老人费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掌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哄她入睡时那样。
晚上,姜文静替奶奶掖好被角,看着她呼吸渐渐匀了,才拿起书包轻手轻脚地离开。中医院离学校不远,赶得上最后两节晚自习。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圆月被薄云缠着,漏下几缕清辉,在地上织出张朦胧的网。
姜文静走进校园时,晚自习的铃声刚落,教学楼里亮着一排排灯,像沉在水底的星子,明明灭灭。
下晚自习后,她快步走向教学楼门口 —— 和陈璐约好了在这儿碰面。
刚拐过弯,就看见林长枭倚在门框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一条腿屈着蹬着墙,一副等定了的样子。姜文静皱了皱眉,转身想从后门走。
“姜文静!”林长枭几步追上来,手臂横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
姜文静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语气冷得像结了冰:“有事?”
“也没啥大事…就是……”
他挠了挠头,眼神往别处飘,“你最近怎么老请假?”
初中时她可是全勤标兵,直觉告诉他,这次不一样。
“家里有事,我得照顾奶奶。”姜文静叹了口气,绕开他的手臂就要走。
“等等!”林长枭还想拦,却被她眼里的决绝钉在原地 —— 那眼神像寒冬的湖面,冻得结结实实,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陈璐在教学楼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轻呼,连忙转头望向门口 —— 灰暗的天空里,簌簌落下些白色的碎片,像被揉碎的云絮。
“哇……下雪了。”她快步走到门口,伸出手掌。
六角形的雪花落在掌心,转瞬就化成了一滴凉丝丝的水,像眼泪。
姜文静走进大厅时,正看见陈璐站在雪地里,仰着头,鹅黄色的围巾上落了层薄薄的白。
天空中的云团沉甸甸的,像吸饱了水的柳絮,寒流卷着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下来,给光秃秃的树枝裹上了银边,连空气都变得清甜起来,带着雪特有的凛冽。
“小璐。”
陈璐回过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拉上帽子,扑进了漫天风雪里,脚印在雪地上烙下两串浅浅的坑。
次日清晨,雪停了。校园里一片银装素裹,雪后初晴的阳光懒洋洋地爬过枝头,落在厚厚的积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碎钻。
林长枭刚走出班级,就被刘佳叫住了。
“长枭同学,这是你的作业本。”她递过来一个崭新的本子,手指微微蜷着,像只受惊的鸟。
“不用了,我有新的。”
林长枭摆摆手,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笔,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勾了勾嘴角,“有话就说,美女的请求,我还是听的。”尾音拖得懒懒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
刘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咬了咬唇:“唉,我小姐妹受了委屈,我总不能不管……”
“谁?”林长枭转笔的动作顿了顿,语气瞬间冷了下来。
“好像叫陈璐,还有个叫姜文静的……她们……”
“你那个朋友不是什么好东西。”林长枭猛地走近一步,阴影罩住了刘佳,眼神冷得像冰,“你也一样,管好自己。”
刘佳愣在原地,直到林长枭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后知后觉地攥紧了拳头。
林长枭把外套搭在肩上,刚走到前门,就被一个急匆匆跑出来的人撞了个趔趄。
“对不起对不起!”姜文静慌忙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撞进他眼里时,像受惊的鹿般猛地后退几步,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你去哪?”林长枭跟了上去,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像怕丢了什么。
“请假。”姜文静的脚步没停,声音冷得像雪。
“请假?你从不请假的。”林长枭追问着,亦步亦趋地跟着,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
“回家。”她叹了口气,终于停下脚步 —— 已经到了政教处门口。
上课铃刚响过,楼道里空荡荡的,连回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能撞出余响。
姜文静抬起头,脊背挺得像绷紧的弦,目光直直地撞进他眼里,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们已经分手了,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她敲了敲门,径直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目光。
林长枭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苦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点茫然:“真狠心啊……”
姜文静出来时,门口已经没人了。她回教室拿了书包,跟老师报备后便离开了学校。
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刻,窗外的景物忽然模糊起来,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出来。
初中时的教室后巷,她蜷缩在墙角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林长枭蹲在她面前,急得抓耳挠腮,校服袖子被扯得皱巴巴的:“祖宗唉,别哭了行不行?你说啥我都答应!”
她抬起泪汪汪的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抽噎着问:“真的?”
“千真万确!”他举起手发誓,阳光落在他脸上,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骗你是小狗!”
“那……谈恋爱吗?”
他愣住了,耳朵瞬间红透,随即郑重地点头,声音里带着点紧张的颤:“好。”
他总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她生气,却不知道,那时的她正被外界各种莫名其妙的压力裹挟着,像困在网里的鱼。说到底,是她先无耻地,借着眼泪开了口,才有了这段开始。
记忆的碎片拼到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他和朋友在烧烤摊闹到半夜。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粗布,沉沉压下来时,烧烤摊的灯亮了。昏黄的灯泡悬在铁丝架上,被晚风推得轻轻晃,把周遭的人影也晃得虚虚实实,像在水里漾。
铁架上的肉串滋滋冒油,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蜷成小卷,油脂滴在炭火上,“噼啪” 炸开一串火星,混着孜然和辣椒的香气漫开来,勾得人喉头直动。
穿花衬衫的老板拿着长夹翻烤,手腕一抖,调料粉就均匀地扑在肉串上,烟雾腾起时,他的脸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幅流动的画。
几个男生正碰着啤酒瓶,玻璃相撞的脆响像碎冰落地,混着笑骂声:“你上次那球要是传给我,早赢了!”
“拉倒吧,就你那腿脚,跑得过谁?”有人拿起烤得焦香的鸡翅,咬下去时汁水顺着指缝流,他甩了甩手,又抓起一串脆骨,嚼得 “嘎嘣” 响,碎屑掉在衣襟上也不在意。
同行的另一个女生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直喊:“你们俩真是绝了!”
只有她坐在角落,面前摆着半杯冰可乐。她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对面的人说话,偶尔被逗笑了,肩膀会轻轻颤,指尖无意识地划着玻璃杯壁,指甲在杯壁刻出一圈圈浅痕。
晚风掀起她的裙摆,带着点凉意,她拢了拢头发,目光落在远处 —— 路灯下,卖炒冰的小摊前围了几个孩子,正踮着脚抢着付钱。
“尝尝这个,烤得刚好。”林长枭递过来一串,签子上的油珠亮晶晶的,在灯光下像小太阳。
她接过来,小口咬下,软糯里带着点嚼劲,辣意慢慢漫上来,她吸了吸鼻子,又灌了口可乐,气泡在舌尖炸开,凉丝丝的,却压不住心底的闷。
炭火气、肉香味、酒气、晚风里的草木气,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在摊前交织成一张网,把白日里的匆忙和烦忧都网在了外面。
老板又端上一盘烤茄子,蒜蓉铺得厚厚一层,在灯光下闪着油光,有人喊了声 “再来三瓶啤酒”,老板应着 “好嘞”,铁架上的声响又热闹起来。
等到朋友们勾肩搭背地散去,他忽然捧起她的脸,掌心温度烫得像团火,笑得像个傻子:“你看,早让你出来玩,外面多好。”
她却猛地后退一步,指尖触到他掌心的瞬间像被烫到般缩回。
月光落在她脸上,嘴角明明是笑着的,眼泪却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林长枭,我们分手吧。”
他永远不懂,她努力想挤入他的圈子时有多窘迫。
不懂她在他耀眼的世界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不懂她看着他和朋友们谈笑风生时,心底那片密密麻麻的自卑。
她是墙角阴湿处的苔藓,而他是烈日下的向日葵。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份自知,像根刺,扎得她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