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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误佳期(十二)·南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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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戛然而止,书越筝安下心来。
“师父,你今日可有空闲?”
书越筝握着岑澈的手去取药箱,桌前落座时,她眸中带笑看他,“师父,我近些日子倒很是空闲,我们要不要出去逛逛?”
岑澈的目光在她起身的瞬间就已经收回黯然失神的表情,他温和地望向书越筝,目光如同初春冰雪消融后潺潺春水,带着无限的包容与暖意,沉静地,坚定地落在她身上。
“好啊。”岑澈应道。
夜间的洛阳总是繁华异常,人来人往。不知何处的杂耍班入了洛阳,传来一阵锣鼓声,夹杂商贩的叫卖声,路过酒楼时的说书人拍案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间,书越筝侧目望向身侧人。
前世今生,她好像很少能找到二人这样惬意地闲逛的时刻,他总是忙着处理朝中事宜,她总是忙着躲避好让自己死里逃生。
像这样一起逛夜市的机会,一只手都能够数得过来。
“师父,你要不要看看这个?”书越筝挪步到糖人摊位前。
推搡间,书越筝下意识握起了岑澈的手,温热的手掌贴上冰凉的指节,暖意在二人之间缓缓扩散。她抬眸看着岑澈,向他弯唇笑笑。
“二位可要做糖人?”那摊贩见到来人,立刻面带笑意迎了上来。
“那我们便买吧。”岑澈缓缓回握她的指节,暖意似乎透过指尖钻进心中,让他整个人变得暖洋洋的。
“好嘞,客官是要两个吗?”
“我们要两个!”书越筝感觉到岑澈回握的手,也生出几分雀跃,她指了指自己又指着岑澈开口道,“店家,就按我们两个的模样做两个。”
书越筝话音刚落,岑澈便取出银钱置于摊位收银处,温声道:“劳烦店家。”
书越筝忽而觉得,这样能与岑澈一起逛夜市总是带着满满当当的安心感,若是待她复仇结束,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并无不可。
她转过视线将目光落在岑澈身上,阑珊灯火下,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引人注目。
糖人摊的摊主很快将两个糖人递给二人,书越筝看着岑澈手中的糖人,忽而灵机一动,开口道:“师父我们换一下。”
不是询问,而是确切的肯定语气。
岑澈一头雾水将自己模样的糖人递给书越筝,二人做了交换。
“师父真好。”
书越筝笑得很是开心。
须臾片刻间,书越筝的目光忽而被方才方才擦肩而过的人吸引。
方才染着星星点点雀跃俏皮的目光一瞬便只剩晦暗与狠戾。
那是宁皓,她绝对不会看错。
书越筝视线暗了几分,牵着岑澈的动作也定在原地。
身旁的岑澈也将这一幕尽数收入眼中,那人迈着大步与二人擦肩而过,一袭黑衣,身姿高挑,可只一眼,岑澈就认得出来那是谁。
是前世最后取了她性命的人。
也是她过去喜欢过的人。
岑澈看着书越筝一瞬失神的模样,心头微涩,如同墨汁滴入透彻清泉那般,那股情绪缓缓地晕开,荡涤他过去引以为傲的宽仁坦荡,他只想让她收回目光。
至少不要再此刻,在对他说过喜欢后,用这样的视线去看过往在她心上留下过痕迹的人。
至少不要对他如此残忍,也不要对自己如此残忍。
岑澈忽而想起今日书越筝抬手掩去自己目光的模样,他记得二人第一次这样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她失去家人初到南阁,孤身一人住在客房里,那时毫无安全感的她像只刺猬一样竭力刺伤所有妄图靠近她的人。而替她整理房间床榻的侍女偶然有一次告诉岑澈,书越筝的枕边尽是晕湿的泪痕。
听到那句,岑澈的心颤了颤,却没能说出什么,只吩咐那侍女将她的一切收拾妥当,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旁人。
待到傍晚,他下了朝用过晚饭,来为她授书时,只见她躺在书桌前。傍晚夕阳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岑澈坐在她身前翻阅竹简不欲惊醒她好梦,却听得她微微啜泣声,细碎呢喃呓语,她在梦里唤了阿娘。
她连做梦,都在流泪。
岑澈突然就翻不下去手中的竹简,望向她的视线满是怜惜。命运几经辗转,将这个长满尖刺的姑娘送到他身边,却未曾告知他,该如何补偿一个痛失家人还要与仇人日日相对的姑娘满目疮痍的心。
岑澈静静望着她,心头酸涩异常。
她像是意识到这道无可奈何又温柔异常的目光,朦朦胧胧坐直了身子,铺天盖地的悲戚还未消解,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尽数落下,她却还要强撑着用手背拂去,倔强地垂着头支支吾吾抽噎着向他道歉,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罪无可恕的事情。
岑澈的心好像也被她的眼泪泡得发涨,他第一次做出那样违背原则的事,他向她伸出了手掌,很轻地掩上她的眼睫。
“没关系的。”
岑澈轻声说。
她怔愣了许久,最后死死握着他的手腕,有滚烫的眼泪落向他的掌心。
他必须要将这个姑娘照顾得好好的,将所有自己能够传授给她的都悉数告知,用他能做到的一切来弥补她遍体鳞伤的心。
因为是她选择了他,来做自己的师父。
岑澈想。
回忆至此,岑澈看着罕见流露出那种复杂神情的书越筝,像过往抚平她的伤心那样,又一次很轻地抬手掩上她的眉睫。
“不要看了。”岑澈央求道。
“为什么?”书越筝眉头紧蹙,有些不明所以。好不容易才能遇到这个原书主角,不得好好看看他究竟要去往何处。
“回去给你亲,不要看了,好不好?”
这样熟稔的,带着恳求的语气一出口,书越筝就明白岑澈或许是误会了些什么。些许思绪如迷雾般笼罩在眼前,她隐隐约约能够猜到,但她不敢确定。糖人捏在手心,书越筝抬手按下他的手腕,转身对上他的视线:“师父在想什么?”
岑澈薄唇微抿,虽未动作,却悄然移开目光。
他在抗拒回答她的问题。
岂料书越筝却不给他一丝半点逃开视线的机会,她定睛看着岑澈,一动不动地对着他的视线开口道:“师父,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岑澈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慌乱,他又浅浅握上书越筝手掌,迈开了步子,看样子似乎是要回避这个问题。
“师父在害怕什么?”书越筝迈着大步向前,将岑澈最后想躲开的希望也抹杀掉。
书越筝正色拉着岑澈的衣袖,他随着她的步子挪至人迹罕至的巷口,她这才继续开口道:“师父觉得我的话是假的?”
书越筝正欲继续开口,谁知身后岑澈的步子却倏尔顿住了,他像是下定决心开口道:“不要为他伤情,阿筝。”
“我……”
他还想继续补充些什么,书越筝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原来是这样,她本以为两人已经完全坦诚,可他的患得患失让他草木皆兵,以至于两人之间竟然还有着这样大的误会。
岑澈话音未落,便被书越筝骤然打断:“师父原来是这样想的。”
她牵着岑澈的手是温热的,她的心跳也未有半分作假。
岑澈看她的目光怜惜中夹杂着几分她了如指掌的情愫。
艳羡忮忌,心有不甘。
那副她以为只有她自己才会有的表情,只有她自己才会生出的情绪,原来他也有过。
她竟全然没有察觉到,岑澈竟也会为她露出这样的神色。
“师父,我们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好吗?”书越筝软下语气,认真开口。
如今在她看来,世界是虚构的,前世今生所有纠缠着的命运也是被人设定好的。她不希望自己赖以为生的情感,以及支撑着自己走过这么多年的情谊也全部变成假的。
她之所以能够在发现世界真相那刻保持冷静,正是因为那所谓真相的东西只是粗暴简单地将她划分成角色,可她所拥有的情谊,所感受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但倘若这份被她视作心间最珍视的感情中夹带杂质,那她自己定是第一个不允。
“师父的想法从头到尾只有师父自己知道,我连师父怎么想的都不清楚,可师父却因为这样的想法对我生出各种不知是否属实的猜测和判断,甚至自己也在因为这些伤心或生气,我不喜欢这样。”书越筝垂下眼睫,又复述一遍温声开口道,“师父若是不告诉我,我又怎么能明白师父的想法呢?”
“所以啊,师父,你是怎么想的?”
岑澈定睛望着她,眉目紧蹙又微微舒展最终流露出几分动容神色,他点了点头:“好,我们谈谈。”
“你与方才那人是什么关系?”岑澈的声音温和,目光也缓缓对上书越筝的视线。
“前世伊始是朋友,后来是仇人。”书越筝认真开口,“而今生与他只余血海深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岑澈顿了顿,小心翼翼求证道,“你喜欢过他吗?”
“我从没喜欢过除你以外的任何人。”书越筝的目光恳切,“那句只喜欢你,不是骗你的。”
“我不愿意对师父说谎。”
“南风馆那次,是我要同宁皓一起拿到入城兵符特意蹲守。师父的劝诫我始终记在心上,从未忘怀。”
他教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论何时都不能自轻自贱。
岑澈闻言,也想起了这件事。眸光中有些许意外一闪而过。静默良久后,他却轻声笑了起来,那笑意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亏他向来自视理智冷静,这么多年从未如此偏执过,若是要不到的答案不要了便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不变了即可。可一旦遇到书越筝,他却好像总是容易变得失控,尤其是前世今生经过这么长的人生后,他对她似乎占有欲更甚。只因他明白,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像丢弃其他一样将她也随手丢弃,哪怕她与他截然不同,甚至会做出与他认知相悖的事情,但他竟然会鬼使神差地理解她,从而怜悯她,甚至到最后会偏向她。
而书越筝会喜欢宁皓,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情,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但他却依旧深信不疑,甚至会在脑海里自动搜寻证据来证明这个猜想。
如今想来,这样的想法的确太过荒谬。
见他缄默不语,书越筝又补充道,“师父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没有了。”岑澈心口泛起星星点点的暖意,他牵着书越筝,却甚觉安心,甚至生出些许庆幸。
他虽是她的师父,可她又何尝不是他人生的引路人呢?
一次又一次坚定不移地走向他,不知疲倦那般将心意一次次告知他。
思及此处,岑澈顿时深觉自己不该再为这样的事情患得患失,她既如此坦诚,他也不该吝啬心意。
二人走出几步,书越筝稳稳当当地牵着岑澈,忽而听到他温声开口:“谢谢你,阿筝。”
“师父,我才该说这些。”书越筝看他不再纠结于谬误,终于释然地笑了起来,“师父以后想知道什么,一定要亲自来问我,只要我还留在师父身边一天,我就一定对你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既然二人之间龃龉已然消散,那么便剩下一个问题亟待解决。
那便是突如其来的宁皓。
二人回到南阁,书越筝差人往书府递了信,说是今日也在苏府歇下了。前段时间她与苏枝筱常常作伴,这样的外宿,主母也应允了。
待到客房时,二人屏退左右才好继续开口探讨。
“师父方才也看到了吧。”书越筝带着疑惑开口,“宁皓他出现了。”
“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洛阳城?”岑澈喃喃道。
“前世……”书越筝正欲开口向他讲述自己与宁皓相识始末,却忽而顿住话音,抬眸瞥了眼身侧人,又挪着凳子向他身边贴了贴,这才继续开口道,“前世我在战场之上捡到了身受重伤的他,说来奇怪,当时我其实并不想要救他。”
“虽说这么说,师父定要怀疑我话中真假,但我看着他血淋淋地躺在尸山尸海中时,忽而就想到了你。”书越筝的话音顿了顿,“我觉得,如果是你,一定不会放任这个人就这样随随便便死在这里。”
“所以我把他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