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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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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府,江夏县。
官道旁的凉亭里,户部主事周弘祖和监察御史周思敬相对而坐。桌上摊着刚收上来的鱼鳞册初稿,墨迹尚未全干。
“周御史,你看这黄氏一族的田亩数。”周弘祖指着册上一行,“报上来两千三百亩,实有不下五千亩。光是江边新淤沙洲就不止八百亩。”
周思敬端起粗陶茶碗抿了一口,神色平静:“黄家是本地望族,老太爷是隆庆二年的举人,三老爷在武昌卫任千户。硬碰硬不妥。”
“先礼后兵。”他放下茶碗,“明日登门,请黄老太爷到县衙一叙。把朝廷章程、皇上谕旨,好生解说。若肯配合,主动报垦,便按‘免罚补税’办,给他留体面。”
周弘祖迟疑:“若是不肯呢?”
“那便是敬酒不吃。”周思敬眼神一厉,“按元辅指令——挑首恶,儆余众。黄家若要做这个‘首恶’,咱们也不必手软。”
正说着,亭外传来马蹄声。衙役呈上急件:“两位大人,府城刚送来的!”
周思敬拆开一看,神色凝重。
信是武昌知府私下写的:黄家已联络几家大族,准备联名上书,控告清丈官员“苛虐乡绅、扰民乱法”。更麻烦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三年均市价”细则,正散布谣言,说官府要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强征余粮。
“消息走漏得真快。”周弘祖冷笑,“朝中有人坐不住了。”
周思敬沉默片刻,忽然道:“他们这是在试探。试探朝廷决心,试探皇上心性。想知道龙椅上的小皇帝,敢不敢碰他们这些地头蛇。”
他站起身,望向武昌城方向:“既然如此,咱们就更要做得漂亮。周主事,劳烦你即刻起草文书,将黄家田亩实情、谣言来源,如实上报。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师。”
“那黄家那边……”
“照常去。”周思敬整理官服,“该给的体面给足,该守的底线一步不退。咱们在湖广的一举一动,京师都看着呢。”
急报送到文华殿时,朱翊钧正站在那幅湖广舆图前,听张居正讲解三府情势。
“武昌一路最为紧要。”张居正手指舆图,“主事周弘祖精于核算,御史周思敬长于舆情,二人互补,当可胜任。”
冯保匆匆进来呈上急报。张居正快速浏览,神色不变,却将文书递给朱翊钧:“皇上请看。”
朱翊钧接过,认真看起来。看到“散布谣言”“联名上书”时,他抬起头,眼中闪过怒意:“他们怎敢如此?”
“皇上息怒。”张居正平静道,“此乃预料之中。新政触及根本,有人反抗才是常态。”
“那该如何处置?”朱翊钧攥紧文书,“按章程抓首恶吗?”
张居正不答反问:“皇上觉得呢?”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让朱翊钧怔了下。他看看文书,又看看舆图,思索片刻道:“不能只抓人。谣言已传开,若只惩处黄家,百姓或以为官府仗势欺人。得把真相摊开,让大家都看清楚。”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就像下棋,不能只盯着一个子。黄家是‘子’,谣言是‘势’。既要吃他的子,也要破他的势。”
几位在场大臣暗暗点头。
张居正眼中露出赞许:“皇上圣明。臣已命周思敬详查谣言来源,并请武昌知府将‘三年均市价’核定依据广而告之。黄家田亩实情也会择要公示——当然,隐去姓名,只以‘某大户’代之。”
“这是为何?”朱翊钧不解。
“留有余地。”张居正解释,“公示实情是为破谣,隐去姓名是为留一线。若黄家见势收手,主动配合,朝廷便可不究前愆。若仍执迷不悟……”他声音转冷,“那时再点名严惩,便无人会说朝廷不教而诛。”
朱翊钧恍然大悟:“先生这是先礼后兵,仁至义尽。”
“正是。”
便在这时,外头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李明徽一身常服走进暖阁,未戴凤冠,只簪玉簪。她先看了眼舆图前的儿子,又看向张居正:“哀家听说有加急文书,过来看看。”
听完朱翊钧复述,李明徽点了点头,却问:“那黄家散布谣言,说官府要压价三成征粮——这谣言能传开,说明百姓心里怕这个。皇帝,你说百姓为何怕?”
朱翊钧怔住了。
“因为从前,可能真有过这样的事。”李明徽声音平静,“或是地方官擅自加派,或是胥吏从中渔利。百姓被欺怕了,所以一听‘新政’先想到‘新税’,一听‘折银’先想到‘压价’。”
她看向张居正:“张先生,可否让清丈官员在公示粮价时,将近年粮价变动、官府采购记录一并公示?让百姓亲眼看看,朝廷定的价是不是公道价。”
张居正浑身一震。
公示历年粮价,等于是把官府底牌摊开给百姓看。一旦做了,就再没有暗中操作空间。但这恰恰是取信于民最彻底的方式——真正的“光明正大”。
“太后……”他声音沉稳,“此法若能施行,湖广谣言不攻自破。只是需要地方官府全力配合,数据也需真实无误。”
“所以这是个考验。”李明徽微笑,“考验地方官,也考验朝廷决心。张先生敢试吗?”
张居正毫不犹豫:“臣,遵旨。”
当夜,慈宁宫暖阁。
烛光下,朱翊钧握着笔,面前铺着御用的杏黄笺纸。他抬头看向母亲:“母后,儿臣……该写什么?”
李明徽坐在他对面,温声道:“想到什么便写什么。张先生在前方推行新政,遇到阻力。你是皇帝,该让他知道你的想法。”
朱翊钧咬着笔杆想了想,落笔:
“先生钧鉴:”
“今日文华殿议湖广事,学生知先生已命有司公示历年粮价,以破谣言。此策甚善,然先生肩此重担,我心难安。”
写到这里,他停笔,有些不安地看向母亲。
李明徽轻轻点头:“写得很真诚。但可以更……像个学生些。想想看,你若在课堂上,会怎么对张先生说话?”
朱翊钧思索片刻,重新提笔:
“学生尝读《贞观政要》,见太宗与魏征论政。魏征直谏,太宗纳之,君臣相得,遂成盛世。今先生推行新政,如魏征之直;我虽年幼,愿效太宗之明。湖广之事,非先生一人之事,乃我与先生共担之事。”
李明徽眼中露出欣慰。
朱翊钧继续写:
“先生命公示粮价旧档,此诚大勇之举。学生知此事必招非议,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先生在前,我在后方,纵有千难万险,我必与先生同心。”
“另,学生闻黄家之事,已命文书房录其始末,日日研读。他日亲政,当知为君者当如何明辨是非、权衡利害。此皆先生教导之功。”
“望先生保重身体。”
“朱翊钧手书”
写罢,他放下笔,长舒一口气。
李明徽拿起信笺细看,嘴角含笑:“很好。有君主的担当,也有学生的敬意。皇儿,你知道张先生看到这封信,会怎么想吗?”
朱翊钧摇头。
“他会知道,大明的皇帝,他的学生,很信任他。”李明徽轻声道,“会知道他的心血没有白费。这比任何褒奖都重要。”
她将信笺折好,装入信封:“明日早朝后,你亲手交给张先生。”
“儿臣……亲手交?”
“对。”李明徽看着他,“你是皇帝,这是你写给首辅的信。要堂堂正正地给。”
朱翊钧郑重地点头,小手握紧了信封。
次日散朝后,文渊阁值房。
张居正正在批阅公文,门外传来小内侍的通传:“皇上驾到——”
他忙起身相迎。朱翊钧走进值房,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小脸绷得紧紧的。
“皇上?”张居正有些诧异。小皇帝单独来文渊阁,这是第二次。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双手递上信封:“先生,这是朕……写给先生的信。”
张居正怔了怔,双手接过。信封是御用的杏黄笺,上书“先生钧鉴”四字,字迹虽稚嫩,却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皇上请坐。”他引朱翊钧到客位,自己才在书案后坐下,小心拆开信封。
信不长,他很快看完。
然后,他沉默了。
烛光在纸面上跳跃,那些字句在他眼中反复浮现——“我与先生共担之事”“纵有千难万险,我必与先生同心”。
良久,张居正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小皇帝。
十岁的孩子,穿着明黄色常服,坐得笔直,眼睛里满是紧张和期待。他在等一个回应。
“皇上……”张居正开口,声音竟有些哑,“臣感念陛下之信任,这封信,臣定会珍藏。”
朱翊钧眼睛一亮:“先生不觉得朕写得不好吗?”
“不。”张居正缓缓摇头,神色郑重,“这是臣这些年,收到的最大的鼓励。”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旁,取出一份刚拟好的奏章:“皇上请看,这是臣今日草拟的《湖广清丈事宜补充条例》。其中第一条,便是‘历年粮价公示细则’。臣已命户部调取万历元年至今湖广各府粮价档册,十日内运抵武昌。”
朱翊钧接过奏章细看。条例写得详尽,从公示地点、公示形式,到百姓查阅流程、质疑申诉渠道,一应俱全。
“先生想得真周全。”他由衷赞叹。
“因为这是皇上与臣共担之事。”张居正看着他,目光深沉,“臣不能让皇上失望。”
这句话说得平淡,却重若千钧。
朱翊钧忽然明白了母亲那句话——张先生看到信,会知道他的心血没有白费。
“先生,”他站起身,学着张居正平日的姿势,端正一揖,“湖广之事,辛苦先生了。”
张居正避席还礼,动作一丝不苟:“臣,分内之事。”
十日后,武昌府衙门前。
晨曦初露,衙役们抬出三块巨大的木牌,立在衙门前广场上。百姓渐渐围拢过来,交头接耳。
第一块木牌上,是“万历元年至四年湖广粮价变动表”。上面清楚列着每年夏粮、秋粮的市价,官府采购价,以及两者差价。数据详实,连粮食品种、产地都标得明白。
第二块木牌,是“本次清丈折银计价依据”。按“三年均市价”核算出的具体数字,核定过程,参与核对的乡老名单,全部公示。
第三块木牌,是“清丈田亩实情公示(隐名)”。上面列出几个大户的田亩数据对比:自报亩数、实测亩数、差额。虽隐去姓名,但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人群中,黄家的管家脸色发白。
周思敬站在台阶上,朗声道:“诸位乡邻!朝廷推行新政,只为均平赋役,绝无与民争利之意!所有数据在此,公开透明。若有疑问,可随时到衙门查阅底档!若发现数据不实,欢迎检举!”
百姓们围在木牌前,指指点点。
“看这粮价,官府采购价比市价还高一文呢!”
“原来是这样算的……倒是公道。”
“这家大户,自报两千三,实有五千?啧啧……”
议论声越来越大。
黄府内,黄老太爷听着管家的汇报,脸色铁青。
“老爷,如今满城都在议论……咱们那份联名书,还递吗?”
“递?”黄老太爷冷笑,“递上去让人看笑话吗?”
他站起身,在厅中踱步。良久,长叹一声:“罢了……备车,去县衙。”
“老爷?”
“主动报垦,还能留些体面。”黄老太爷颓然道,“朝廷这是铁了心要办。那位小皇帝……不简单啊,这阳谋,不是深宫能养出来的。怕是朝中有高人,铁了心要刮骨疗毒了。
当日下午,黄老太爷亲自到县衙,主动报垦隐田两千七百亩,愿补三年税赋。
周思敬依章程办理,免其罚,只令补税。消息传出,其余几家观望的大族纷纷效仿。
武昌清丈,首战告捷。
捷报送达京师时,张居正正在文渊阁与几位阁臣议事。
他看完奏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将奏报递给朱翊钧:“皇上请看,武昌已破局。”
朱翊钧接过,快速看完,小脸上绽放出光彩:“先生!我们成了!”
“是皇上成了。”张居正纠正道,“皇上那封亲笔信送到时,臣便知道,此事必成。”
几位阁臣面面相觑——皇上给元辅写了亲笔信?
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却挺直腰板:“是先生教导有方。”
张居正摇头:“是皇上天资聪颖,仁德宽厚。”他看向众人,“武昌之事证明,新政可行,民心可用。接下来,该推及湖广全境了。”
他展开湖广舆图,手指划过各府州县:“诸君,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暖阁外,阳光正好。
李明徽站在慈宁宫廊下,听着冯保的汇报,嘴角含笑。
她望向文渊阁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那对君臣伏案议事的模样。
很好。
偶像在前方开疆拓土,小皇帝在后方学习成长。
这大明的未来,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