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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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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海瑞《劾武清伯李伟疏》抵京时,李明徽正在用早膳。
她夹起一箸青笋,刚送到唇边,冯保已捧着那封抄本跪在帘外。宫人想拦,李明徽抬手:“递进来。”
奏疏摊在食案上,与几碟清淡小菜并置。李明徽继续用膳,右手执箸,左手翻页。看到“平湖县侵田一百二十顷”时,她细嚼了五下才咽下笋片;看到“逼死一家五口”时,她舀了一勺燕窝粥,吹了三下。
“陛下那儿送去了?”她问,声音平静。
“已抄送乾清宫。”冯保伏地,“按制,这等弹劾外戚的奏本……”
“本宫知道规矩。”李明徽打断他,放下银箸,“通政司抄送六科廊,此刻怕是已传遍京城了。”
她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深宫妇人该有的迟缓优雅。只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清明。
海瑞这一刀,砍得又准又狠。武清伯李伟——她这具身体的生父,隆庆皇帝的老丈人,当朝太后的娘家。在大明权力谱系里,这是最敏感的那根弦。
而海瑞敢碰这根弦,只有一个原因:他笃定皇帝和太后,会站在国法这一边。
或者说,他笃定张居正的新政,需要这颗人头来立威。
李明徽在心里快速盘算。作为明史博士,她太清楚这场博弈的每个筹码:
李伟必须罚。外戚兼并的恶例一开,清丈田亩就会变成笑话。勋贵宗室会看着——太后的娘家都能逍遥法外,我们凭什么退田?
但不能罚太重。李伟是她名义上的父亲,罚得狠了,天下人会骂皇帝不孝,骂太后凉薄。更危险的是,会让她这个“李太后”的人设出现裂痕——一个对生父冷酷无情的女人,在儒家伦理里是怪物。
要罚得恰到好处。既要让天下人看到朝廷推行新政的决心,又要维持“孝道”的表面文章。要让李伟疼,但不能死;要让勋贵怕,但不能反。
“冯保。”她开口。
“老奴在。”
“去乾清宫。”李明徽缓缓站起身,宫裙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流淌,“告诉陛下,就说……”她顿了顿,脑海中闪过无数历史案例——汉文帝诛薄昭、汉景帝诛晁错、武则天杀贺兰氏……
她选择了最稳妥的说法:“国事为重,陛下圣裁。”
八个字,滴水不漏。既表态支持皇帝依法处置,又回避了“父亲”这个敏感词;既符合太后身份,又不落人口实。
冯保退下后,李明徽走到书案前。她需要写一封信,一封以“女儿”身份写给“父亲”的信——给真正的李太后看,给李伟看,给所有可能窥探慈宁宫的人看。
她提笔,墨在端砚里慢慢化开。
乾清宫。
朱翊钧已经看完了奏疏。那几页纸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平湖县那一百二十顷田,不是冷冰冰的数字——那是无数百姓的衣食父母,是五条人命背后的血泪。而逼死他们的,是他的外祖父。
“传武清伯。”他最终说,声音干涩。
午后,武清伯李伟进宫。
老伯爷穿着朝服,脚步却有些踉跄。进殿时,他抬眼看了看御座上的外孙——那个他曾经抱在膝上、逗着玩要的孩子,如今穿着龙袍,面无表情。
“臣李伟,叩见陛下。”他伏地行礼,声音发颤。
“外祖父请起。”朱翊钧示意赐座。
李伟不敢坐全,只挨着绣墩边沿,腰背佝偻着:“陛下召老臣……”
“这奏疏,”朱翊钧将那份抄本推过桌案,“外祖父看看吧。”
李伟接过,手抖得厉害。他只看了几行,就噗通跪倒:“陛下!这、这是诬陷!老臣对天发誓,平湖那些田,是底下人背着老臣做的,老臣一概不知啊!”
“一概不知?”朱翊钧站起身,走下丹陛,“那一百二十顷田,都在外祖父名下。每年三千石租子,都进了武清伯府的粮仓。外祖父,您说不知,是说朕好糊弄吗?”
“不、不敢……”李伟额头抵地,“老臣……老臣只是……”
“只是什么?”朱翊钧在他面前停住,十六岁的少年,身影被殿内光线拉长,竟有几分威压,“只是觉得,您是太后的父亲,是朕的外祖父,所以占些田、逼死几个人,不算大事?”
李伟浑身一颤,猛地抬头:“陛下!老臣没有……那家人是自己想不开……”
“想不开?”朱翊钧的声音陡然转厉,“一家五口,祖孙三代,因为三亩地被强占,全家投河——这叫想不开?!”
他从袖中抽出一份东厂密报,扔在地上:“这是平湖知县昨夜送来的,那家老婆婆的遗书。要不要朕念给您听?‘武清伯府庄头张霸,占我田,夺我粮,辱我孙女,求告无门……’”
李伟脸色惨白如纸。
“外祖父,”朱翊钧蹲下身,与老人平视,声音忽然轻了下来,“朕小时候,您常进宫看朕。记得有一回,朕偷吃太多糖糕,肚子疼,您急得连夜请太医,守在榻边一夜。那时您对朕说:‘钧儿,百姓是咱们朱李两家的根基,要对百姓好。’”
李伟老泪纵横:“陛下还记得……”
“朕记得。”朱翊钧眼眶也红了,“可您现在做的,是对百姓好吗?一百二十顷,那是多少户人家的命根子?您庄头上报的租子,比朝廷定的高出三成,交不上的就夺田、抓人、逼死人命——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老臣……老臣知错了……”李伟泣不成声,“求陛下看在太后面上,看在老臣年迈……”
“就是因为要看在母后面上,朕才叫您来!”朱翊钧站起身,背过身去,肩背微微颤抖,“您知道这奏疏是谁上的吗?海瑞!他是什么人,您清楚。他既然敢弹劾,就是握死了证据。您以为朕不处置,这事就能过去?”
他转过身,眼中含泪,却字字如铁:“满朝文武都看着,天下百姓都等着。若朕今日包庇了您,明日德王就会说:‘皇帝的外祖父都能逍遥法外,我凭什么退田?’后日所有宗室勋贵都会说:‘新政不过是做样子!’”
李伟呆呆地看着外孙,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孩子。
“那……陛下要如何处置老臣?”他声音嘶哑。
朱翊钧走回御座,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朕给您指条活路——自请退田,赔银抚恤,削禄谢罪。”
“削……削多少?”
“三成。”朱翊钧闭了闭眼,“这是朕能给您留的最大体面。外祖父,您要明白,海瑞要的不是您的命,是朝廷推行新政的决心。您退了这一步,天下人才会信,这清丈田亩,是真要推行下去。”
李伟瘫坐在地,蟒袍散乱。许久,他惨笑一声:“老臣……懂了。”
“真的懂了?”朱翊钧看着他。
“懂了。”李伟挣扎着爬起,重新跪好,重重叩首,“陛下不是要罚老臣,是要用老臣这颗头……给新政立威。”
朱翊钧心中一痛,却只能点头:“是。”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李伟压抑的抽泣声,和少年皇帝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细微声响。
“陛下,”李伟最后抬头,泪眼模糊,“老臣退田赔银之后……还能进宫看看太后吗?”
朱翊钧喉头一哽:“能。您永远是朕的外祖父。”
李伟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谢陛下。”
他起身,踉跄着退出殿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深深看了朱翊钧一眼。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怨,有痛,有绝望,还有一丝……连朱翊钧都看不懂的,或许是释然?
“老臣告退。”
殿门缓缓关上。
朱翊钧独自坐在空旷的乾清宫里,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外祖父最后那个眼神,想起小时候被他抱在怀里、听他讲宫外故事的时光。
“陛下……”冯保轻声进来。
“外祖父出去了?”朱翊钧问,声音沙哑。
“是。伯爷他……抓着老奴的手臂说:‘陛下让老臣自请退田赔银。还说这是……唯一活路。’”
朱翊钧闭上眼:“太后可说什么?”
“娘娘只让老奴传了八个字:‘国事为重,陛下圣裁。’”
朱翊钧笑了,笑得苦涩。八个字,重若千钧。母后把选择权给了他,也把所有的罪责、所有的骂名,都给了他。
也好。
他睁开眼,眼中再无泪光,只有一片冷冽的清明。
仁寿宫里,李明徽的信写好了。
用的是最普通的素笺,语气是女儿对父亲该有的恳切忧心:
“父亲大人膝下:女儿在宫,惊闻平湖事,夜不能寐。陛下年少志锐,欲整饬纲纪。海刚峰素以刚直闻,今既上疏,必握实据。女儿思之再三,唯有一法可保全家门——父亲当自请退田、赔银、减禄,上疏请罪。”
“女儿知父亲年高,田产亦是多年经营。然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推行新政,正需立威。若父亲能率先退田,天下勋贵谁敢不从?此非祸也,实为李家再续富贵之机。”
“女儿在深宫,日夜为父亲祈福。万望父亲顾全大局,勿使女儿与陛下为难。女儿明徽,泣血再拜。”
她写完,吹干墨迹,仔细折好。这封信要送给李伟,更要“无意间”让司礼监的人看见——让他们知道,太后是劝过父亲的,是顾全大局的。
然后她开始写第二封信,是给朱翊钧的:
“钧儿:外祖父事,母后知你为难。然治国如对弈,有时须舍一子而全大局。李伟之过,当罚。但罚之要义,在‘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不在严苛致死。”
“母后有三议:一,令其退田赔银,削禄示惩;二,严惩其恶奴,以平民愤;三,李家子弟十年内不得授实职,需凭科考晋身。”
“如此,国法得申,孝道得全,新政得威。你外祖父能活命,天下人也知你非徇私之君。”
“另,此事毕后,当速调海瑞离浙江。此人可用,但不可久处地方——刚极易折,需置中枢,在你我眼下。”
这封信才是她的真实想法。冷静、理智、处处算计,像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或者说明史博士——该有的谋略。
两封信写完,她唤来贴身宫女:“前信送武清伯府,后信……待陛下处置完李伟之事,再呈。”
她要看看,十六岁的万历皇帝,会怎么做。
五月初四,武清伯李伟上《罪己疏》。
疏中痛陈“治家不严,纵奴害民”,自请退还平湖县侵田一百二十顷,赔银一万两抚恤受害百姓,并请削减岁禄三成“以赎罪愆”。
同日,皇帝下旨:
“武清伯李伟,身为外戚,不能谨身率下,致有侵田害民之事。本应严惩,然念其年老,且自请退赔,尚知悔改。着准其所请,退还田亩,赔银抚恤,岁禄减三成。今后当深自敛戢,勿再滋事。钦此。”
旨意明发,朝野哗然。
罚了,但罚得不重。退了田,赔了银,削了禄,可爵位还在,性命还在。所有人都看懂了——这是皇帝在“国法”和“孝道”之间,找到的微妙平衡。
更妙的是,三日后,皇帝下第二道旨:擢海瑞为都察院右都御史,总核天下清丈田亩事。
明升暗调,将这把最锋利的刀,从地方收归中央。
五月初四夜,李明徽在仁寿宫见了儿子。
朱翊钧眼圈还有些红,但眼神很稳:“外祖父的事……儿臣处置得可对?”
李明徽看着他,忽然想起史书上那个几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眼前的少年,分明还有稚气,却已开始学着在亲情和江山之间做残酷的抉择。
“对。”她点头,“罚得恰到好处。天下人看到了朝廷推行新政的决心,也不会骂你不孝。”
“可外祖父他……出门时,看了儿臣一眼。”朱翊钧声音低了下去,“那眼神,像看陌生人。”
李明徽心口微微一紧。她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想摸摸他的头,手到半空又停住——皇帝已经十六了,不是孩子了。
“钧儿,”她轻声说,“你记住,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就是要让亲人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皇帝。”李明徽一字一句,“皇帝的心里,要先装江山,再装亲人。这个顺序错了,江山就会乱,亲人……也未必保得住。”
她想起明朝那些被外戚拖累的皇帝,想起汉朝那些因娘家而亡的太后。
“今日你罚了外祖父,他怨你。但若今日你不罚,纵容他继续兼并害民,十年后、二十年后,天下大乱,叛军杀进京城——”她顿了顿,“你觉得,到时谁会第一个死?”
朱翊钧脸色一白。
“是李家人。”李明徽替他答了,“外戚,从来都是第一个祭旗的。你现在罚他,是救他,是救整个李家。”
这话半真半假。真是历史规律,假是她作为“李太后”该有的立场——她其实不在乎李家的死活,但必须让万历相信,她是在乎的。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重重点头:“儿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李明徽转身,从多宝格里取出一只锦盒,“这个,你找机会赏给你外祖父。”
盒里是一串极品蜜蜡念珠。
“告诉他,这是你母后为他求的,让他日日诵经,修身养性。”李明徽说,“给他一个台阶,也给天下人看看——太后娘家,仍是恩宠不断的。”
恩威并施,刚柔相济。这是帝王术,也是一个明史博士从无数案例中提炼出的生存智慧。
朱翊钧接过锦盒,深深一揖:“谢母后。”
五月初五,李伟收到念珠,老泪纵横。
据说他在祠堂跪了一夜,对祖宗牌位发誓:李家子孙,永不再犯。
消息传回宫中时,李明徽正在批阅司礼监送来的奏章节略。她笔尖顿了顿,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圈里写了个“李”字。
然后她继续批阅,神色如常。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她想起了真正的李太后——那个在史书上只有寥寥数笔的女人。如果她还活着,面对父亲的罪行,是会痛哭求情,还是会大义灭亲?
无从得知了。
历史只记得,万历初年,武清伯李伟因侵田被罚,退田削禄。而后新政继续推行,清丈田亩渐次展开。
至于深宫里的那个女人,究竟是心如铁石,还是痛彻心扉,没人关心。
也没人需要知道。
五月中旬,张居正从江陵来信。
信中对李伟事只字未提,只抄了一段《汉书》:
“文帝时,薄昭为将军,坐杀汉使,当诛。文帝不忍加刑,使公卿从之饮酒,欲令自引分。昭不肯,文帝乃使群臣丧服往哭之,昭遂自杀。”
“太后闻之,涕泣不食。文帝曰:‘顾我安能独治天下?杀吾舅者,天下也,非我也。’”
信末添了一句:
“陛下今之处置,恰如文帝之智。臣居正,虽在孝中,亦为陛下贺。”
李明徽看完,将信在烛火上点燃。
火舌吞没纸页,映着她沉静的脸。
她知道张居正的意思——文帝杀舅,是为了天下。万历罚外祖父,也是为了新政。历史总是相似的,聪明人能从故纸堆里,找到今天的路。
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灵魂深处那种,独自背负着两个时代秘密的累。
窗外,五月榴花似火。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再撑一撑。等张居正回朝,等新政稳固,等万历长大……
等这大明江山,走上另一条路。
到那时,或许她就能卸下这副沉重的面具,做回纯粹的李明徽。
哪怕只是在史书的夹缝里,悄悄喘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