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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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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三,乾清宫。
更深露重,朱翊钧又一次自噩梦中挣醒。
这次比以往更清晰骇人——他看见漫天飞雪中,一支穿戴兽皮裘帽、辫发骑射的军队,推着数门黝黑的红夷巨炮,将一座巍峨关城轰得砖石迸裂。城门上“辽东”二字匾额轰然砸落冰河,铁蹄踏碎关隘,身后天空被火光烧成诡异的赤红。
最令他骨髓发寒的,是梦中反复响起的一个古怪音节,如诅咒般刻进魂里:
“努尔哈赤——”
“陛下!”值夜太监扑到榻前。
朱翊钧浑身冷汗,左肩旧伤随剧烈心跳抽痛。他摆手屏退宫人,独坐黑暗中喘息。窗棂透进雪光,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
这不是寻常噩梦。三次了,同样的关隘,同样的铁蹄,同样的……那个名字。
“冯保。”他声音嘶哑。
老太监如影出现:“老奴在。”
“辽东镇守,如今是谁?”
冯保微怔:“回陛下,是宁远伯李成梁。去岁方破建州女真古勒寨,战功正盛。”
“女真……”朱翊钧喃喃重复,梦中那辫发裘服的景象在脑中闪现,“让东厂细查辽东各卫,尤是建州、海西诸部。所有酋首、兵力、粮道、联姻,朕都要。”
冯保眼底掠过一丝惊疑,却只躬身:“老奴即刻密办。”
“走母后的路子。”朱翊钧补了一句,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慑人,“不经兵部,不录档。”
同一夜,慈宁宫。
李明徽未眠。她面前摊着两份密报:一来自浙江——清丈御史在乌程县被乡民围攻,差役三人毙命;另一来自南京,魏国公府退田后,一位致仕老臣的名字被推到了台前。
海瑞。
字汝贤,号刚峰。嘉靖朝以《治安疏》骂皇帝闻名天下,隆庆时曾任应天巡抚,摧豪强,夺还民田,有“海青天”之名。去岁致仕归琼山,家中仅有祖田十亩,老母在堂,清贫如寒士。
而此刻,江南数府士民联名上书,请“海青天”复出,赴浙江“查清丈之弊,安黎庶之心”。
李明徽指尖轻叩桌案,笑了。
好一手棋。不用魏国公,不用贪官污吏,推出一个清廉到极致、刚直到顽固、在民间声望如日中天的“道德完人”。海瑞若至浙江,他绝不会受贿,也不会徇私,但他会死死咬住清丈执行中的任何瑕疵——而任何新政在推行中,又怎会毫无瑕疵?
他反对的甚至不是张居正,而是“变法”本身。在他心中,祖宗之法不可易,井田古制才是王道。
杀不得,贬不得,动他分毫,天下民心便会倒卷。
正月廿五,大朝。
朱翊钧端坐御座,眼下有淡青,神情却异常冷峻。朝议至半,通政司忽呈八百里加急。
“陛下!”奏事官声音发颤,“正月初七,黄河于桃源县崔镇决口,溃堤八十余丈!桃源、宿迁、邳州、清河四县淹没,灾民恐逾十万!桃源县丞、主簿殉职,清河知县率民抢堵,被洪峰卷没……”
满殿死寂。
朱翊钧握着急报的手,指节泛白。他抬眼,缓缓扫过丹陛下众臣:“众卿,听见了?”
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脸色惨白:“臣请即刻拨太仓银三十万两、粮十五万石赈灾!”
“准。”朱翊钧声音沉冷,“但朕要问——去年工部奏报,桃源堤段‘加固完固,可保十年无虞’。这‘十年’,怎么才过一年就溃了?”
工部尚书哆嗦出列:“臣、臣……”
“现在不是问罪的时候。”朱翊钧打断他,站起身,“吕先生。”
次辅吕调阳躬身:“臣在。”
“你即刻拟旨:着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潘季驯总领河工,户部、工部协理,调沿河州县民夫十万,抢堵决口,安置灾民。所有钱粮,走紧急章程,敢有拖延克扣者——”他顿了顿,“斩。”
“臣遵旨。”
就在此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希圣出列:“陛下!臣另有本奏!”
朱翊钧看向他。
“浙江乌程清丈,御史赵志皋行事酷烈,致乡民聚众,殴毙差役三人!”周希圣声音激昂,“清丈本为良法,然执行失当,反成害民之政!今又有黄河天灾,臣以为,此乃上天示警!请陛下暂缓清丈,先安天下!”
数名江南籍官员齐出附议。
朱翊钧静静看着。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天灾成了反对派最好的借口——你看,变法惹怒上天了。
“周卿所言,似有道理。”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清丈若害民,自当纠偏。依卿之见,该派何人赴浙江查明实情?”
周希圣精神一振:“臣举荐——原任应天巡抚,海瑞!”
“海刚峰?”朱翊钧眉梢微动。
“正是!海公清廉刚直,天下共知,且熟知江南民情。若海公查明清丈并无弊政,则天下自服;若真有酷烈之处,由海公纠察,亦显陛下圣明!”
话说得漂亮。把海瑞这把“天下第一清官”的刀递过来,接,则可能让海瑞抓住把柄;不接,则显得皇帝心虚。
朱翊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准。”
一字落下,满殿皆惊。
连周希圣都愣住了——他本以为少年天子会断然拒绝。
“拟旨。”朱翊钧看向吕调阳,“起复海瑞为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彻查乌程民变及清丈诸事。赐尚方剑,准其便宜行事。”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再拟一道密旨,八百里加急送江陵张先生处——将朕今日决断,详告先生。”
退朝后,朱翊钧直奔慈宁宫。
李明徽已闻朝议,见他进来,第一句便是:“你不该准。”
“儿臣知道。”朱翊钧在她面前坐下,神色却异常平静,“但海瑞这把刀,我们不接,他们也会用。不如接过来,握在自己手里。”
“你握不住他。”李明徽摇头,“海刚峰这个人,心中只有‘道’,没有‘势’。他不会为任何人所用,只会为他心中的‘圣人之治’拼命。”
“那就让他去查。”朱翊钧抬眼,“若赵志皋真有酷烈害民之举,杀了又何妨?清丈要推行,但不能靠酷吏。若海瑞查不出大弊,反而证明新政无过——天下还有谁,比海刚峰的话更可信?”
李明徽怔住了。她看着儿子,忽然发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心思已深得让她有些心惊。
“那你为何还要密信张先生?”
“因为先生比儿臣更懂海瑞。”朱翊钧低声道,“先生曾说过,海刚峰是‘国之利器,用之慎之’。儿臣想听听先生的判断。”
李明徽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你长大了。”
“是被逼着长的。”朱翊钧笑了笑,那笑里有些疲倦,“母后,儿臣昨夜又做梦了。”
他将“努尔哈赤”那个名字,与辽东铁蹄的景象说了。
这一次,李明徽没有再说“梦是心中所虑”。她静静听完,良久,轻声问:“你想怎么做?”
“儿臣不知道。”朱翊钧诚实地说,“但儿臣想,既然梦到了,就不能当作没看见。冯保已去查辽东,但东厂的手伸不到关外太远。母后……有没有别的路子?”
李明徽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属于少年的沉重,心口微微一疼。
“有。”她终于开口,“但你得答应母后一件事。”
“母后请说。”
“无论查到什么,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李明徽一字一句,“你都要记住,你是大明的皇帝。你要护的,是这江山社稷,是天下百姓。不是为了一个梦,也不是为了……”
她没说完,但朱翊钧懂了。
“儿臣明白。”
三日后,两道旨意出京。
一道明发天下:起复海瑞,巡抚浙江,查清丈案。
另一道密旨送至江陵张府。张居正在父亲灵前接旨,看完后,沉默良久,对弟弟居谦道:“取纸笔来。”
他给皇帝回了一封极短的信:
“陛下圣断,臣无异议。海刚峰如古之直臣,可用其清,不可用其执。浙江事,当以‘实’对‘直’。臣在孝中,心念河工,万望陛下以赈灾为重,清丈可缓不可停。另,辽东事,臣有所闻,待归京后面陈。”
信末,他犹豫片刻,添上一行小字:
“陛下年幼,梦魇之事,勿萦于心。江山之重,在朝在野,不在梦寐。”
而此刻的乾清宫,朱翊钧正面对一份东厂的密报。
冯保低声道:“已查到,建州女真左卫酋长,名叫觉昌安。其子塔克世,如今领一部。至于‘努尔哈赤’……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朱翊钧皱眉。
“是。辽东各卫名册、女真各部谱系,皆无此名。”冯保顿了顿,“不过,老奴查到另一事——觉昌安之孙,塔克世之长子,今年方八岁,名努尔哈齐,汉名努尔哈赤。”
朱翊钧浑身一震。
八岁。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他梦中率领铁蹄,踏破关山?
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继续查。”他声音发紧,“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不要让李成梁知道。”
“老奴明白。”
冯保退下后,朱翊钧独自站在窗前,望向东北方向。天际阴沉,似又有雪意。
一个八岁的名字,一场滔天的洪水,一把天下最锋利的清官之刀。
万历六年的春天,还未到来,风雨已满楼。
而他忽然想起张居正信里那句话:
“江山之重,在朝在野,不在梦寐。”
可若梦寐成了真呢?
少年天子握紧了窗棂,指甲掐进木中。
那就必须在梦成真之前,把路铺好,把墙筑牢,把刀磨利。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