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 16 章 ...

  •   腊月廿九,子夜。

      雪下得正急,乾清宫暖阁里却静得可怕。朱翊钧伏在案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还握着那支朱笔。笔尖的朱砂早已干涸,在最后一份奏章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仕修上的《请趁时厘清朝政疏》。

      “权臣当国,威福自专……新政酷烈,民怨沸腾……今首辅归乡,正宜稍作缓颊,以安天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少年天子的眼睛里。他想起张先生临行前夜,在文华殿对他说的那句话:“陛下,臣这一去,朝中必有风波。但请陛下记住——您是大明的皇帝,这江山,终究是您说了算。”

      可是现在……

      朱翊钧猛地站起身,想要喊人拟旨驳斥,却觉得喉头一甜。他下意识捂住嘴,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涌出,滴在奏章上,与朱批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墨是血。

      “皇、皇上!”当值的小太监惊叫出声。

      朱翊钧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猩红,眼前一阵发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后看见的,是御案上那盏宫灯摇曳的火光,和窗外漫天飞雪。

      慈宁宫的灯,在雪夜里亮得突兀。

      李明徽没有睡。她坐在暖阁的书案前,面前摊着一张《万历五年朝臣关系脉络图》,炭笔的线条在宣纸上纵横交错,每个名字旁都有细密的批注——这是她五年来,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信息网。

      冯保进来时,脚步比平时重了三分。

      “娘娘,”老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一丝颤抖,“乾清宫……出事了。”

      李明徽抬起头。烛光下,她的面容平静如常,只有握着炭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说。”

      “皇上……咳血晕厥了。”冯保扑通跪下,“太医说是急火攻心,肝郁化火,眼下虽施了针,但……”

      “但什么?”

      “但脉象虚浮,需静养月余,万不可再动气劳神。”

      暖阁里死寂一片。只有炭盆里火星噼啪的轻响,和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李明徽慢慢放下手中的炭笔。笔落在宣纸上,滚了两圈,在张居正的名字旁留下一道浅浅的黑痕。

      五年了。

      万历元年那个春天,她在这个身体里醒来,面对的是一具陌生的躯壳,一个十岁的孩子,和一座摇摇欲坠的江山。她不是这孩子的生母,可这五年来,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第一次临朝时紧张得攥紧小拳头,看着他被张居正夸奖时眼睛亮起来的样子,看着他深夜偷偷练字,只为了第二天能在经筵上对答如流。

      他是她的钧儿。是她在这陌生时代里,一点点教出来、护出来的孩子。

      而现在,有人把她护了五年的孩子,逼到咳血昏迷。

      “冯保。”李明徽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雪前的死寂。

      “老奴在。”

      “去太医院,告诉院使:皇上的脉案,今夜起封存。若有一字外泄,本宫诛他九族。”她站起身,狐裘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素青的宫装,“皇上用的药,从抓方到煎制,你亲自盯。每一味药材,都要三处验看。”

      “是。”

      “第二,”李明徽走到书案另一侧,那里堆着今日通政司送来的奏章副本,“把这些——所有弹劾周思敬、沈恪,所有影射张先生,所有暗示‘新政当缓’的折子,全部挑出来。按上疏时间、联署人数、背后关系,分门别类。”

      冯保一愣:“娘娘是要……”

      “本宫要看看,”李明徽的声音冷下来,像淬了冰,“到底有多少人,觉得张先生一走,这天就要变了。”

      她顿了顿,转身看向窗外。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第三,传本宫懿旨:明日卯时,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到文华殿前候着。本宫……要训话。”

      冯保浑身一震:“娘娘,这、这于礼不合……后宫不得干政,何况是召集朝臣……”

      “干政?”李明徽缓缓转身。烛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种深不见底的寒光,“皇上被他们的折子气得吐血昏迷,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出来说几句话——这叫什么干政?”

      她走回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诏书上写下两个字:

      “镇国”。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去准备吧。”她把笔一扔,“今夜,本宫要让这紫禁城里所有人知道——张先生不在,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本宫顶着。”

      同一时刻,江陵张府。

      灵堂已经设好,白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张居正跪在父亲的灵柩前,身上还是那身赶路时穿的紫袍,未来得及换孝服。他就那样直挺挺地跪着,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族老们在身后窃窃私语:

      “叔大这是……不肯成服?”

      “父亲走了,不换孝衣,这像什么话……”

      “怕是还惦记着朝中的事……”

      张居正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耳边只有父亲最后那句话,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好官……做好官……”

      好官。

      他这五年,算好官吗?考成法逼得多少官员寝食难安,清丈田亩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一条鞭法动了多少人的蛋糕。他得到了什么?满朝骂名,门生背叛,如今连父亲最后一面,都险些没能见到。

      “大哥。”弟弟居谦悄步上前,手里捧着一套粗麻孝服,“换了吧。父亲他……看着呢。”

      张居正睁开眼,看着那套孝服。粗麻的质地,简陋的针脚,穿上它,就意味着他要斩断与朝堂的一切联系。

      即使是半丁忧,可是天高皇帝远。

      足够那些人,把他五年的心血,一点一点拆干净。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粗麻的表面,刺得生疼。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满身是雪的驿卒跌跌撞撞冲进来:

      “元、元辅!京师八百里加急!”

      驿卒捧上的,不是公文,是一个小小的锦盒。张居正打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块令牌——东厂缉事的令牌,背面刻着一个字:“镇”。

      他握着那块冰冷的令牌,久久未动。

      然后,他慢慢站起身,对居谦说:“孝服,拿来。”

      他当众脱下紫袍,换上粗麻孝衣。动作很慢,却很坚定。换好后,他对着父亲的灵柩,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一叩,谢父亲生养之恩。
      二叩,愧父亲病中未能侍奉。
      三叩,请父亲原谅——儿虽在孝中,心不能离朝堂。

      磕罢,他起身,对族老们说:“居正守制,依礼闭门。但若京中有讯,无论何时,直接送灵堂。”

      说完,他重新跪下,背脊挺得笔直。

      那一夜,江陵雪大如席。张府灵堂的灯,亮到天明。

      腊月三十,卯时,雪停了。

      文华殿前的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四品以上的京官,除了实在病得起不来的,全到了。众人交头接耳,神色惊疑不定——太后突然召集朝臣,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

      “李大人,”一个官员悄悄碰了碰李仕修的胳膊,“您说太后这是……”

      李仕修捋了捋胡须,神色倨傲:“妇人干政,成何体统。我等身为言官,正该……”

      话音未落,文华殿的大门缓缓打开。

      不是皇帝,不是太监,是一队锦衣卫。清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面无表情地分列两侧。然后,冯保走了出来,站在高阶上,展开一卷明黄诏书:

      “太后懿旨——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仕修、户部右侍郎王敏中、翰林院侍讲学士赵志皋……出列听训。”

      一连点了七个名字。

      被点到的人面面相觑,迟疑着走出队列。李仕修走在最前面,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倒要看看,一个深宫妇人,能把他怎么样。

      然后,李明徽走了出来。

      她没有穿朝服,没有戴凤冠,只是一身素青宫装,外罩玄色狐裘。头发简单绾起,簪一支白玉簪。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高阶上,俯瞰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广场上瞬间死寂。

      “跪下。”

      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李仕修愣了一下,梗着脖子:“太后娘娘,臣等乃朝廷命官,非有罪之身,为何……”

      “本宫说,”李明徽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跪下。”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出了那平静下的寒意。

      七个被点到名字的人,腿一软,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不是他们想跪,是那股从高阶上压下来的威势,让他们不得不跪。

      李明徽慢慢走下台阶。她的脚步很轻,绣鞋踏在积雪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可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她走到李仕修面前,停下。

      “李大人,”她开口,语气温和得像在闲话家常,“你昨日上的那道《请趁时厘清朝政疏》,本宫看了。写得真好,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李仕修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臣不过是尽言官本分……”

      “尽本分?”李明徽笑了,“那本宫问你,你苏州老家那八百亩桑田,清丈时为何只报了三百亩?剩下那五百亩,是长腿跑了,还是你李大人的良心……被狗吃了?”

      轰——

      广场上炸开了锅。

      李仕修的脸瞬间惨白:“太、太后……此言从何说起?臣、臣……”

      “从何说起?”李明徽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随手扔在他面前,“这是苏州府清丈田亩的鱼鳞册副本,还有你李家历年的完税记录。需要本宫一页一页念给你听吗?”

      李仕修颤抖着手翻开册子,只看了一眼,就瘫软在地。

      李明徽不再看他,转向第二个人:“王侍郎,你儿子在扬州盐课司当差,三年‘火耗’多收了两成,计银六千两——这笔账,你是自己算,还是本宫帮你算?”

      “臣……臣……”王敏中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赵学士,”她看向第三个,“你去年主持顺天府乡试,收了三个举人各一千两‘润笔’——这事,需要本宫把考生名单和银票底单拿出来吗?”

      一个接一个,点到谁,谁就瘫软在地。

      七个人,七桩罪。每一桩都有确凿的证据,时间、地点、数目,清清楚楚。

      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低着头,不敢呼吸。

      李明徽走回高阶,转过身,面向所有人:

      “本宫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你们在想,张先生走了,皇上年轻,本宫一个妇人,能拿你们怎么样?”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那本宫今天就让你们知道——张先生在,他是大明的首辅,是皇上的先生。张先生不在,本宫就是钉在这紫禁城里的定海神针。”

      “你们要闹,可以。要上疏,也可以。但谁敢把主意打到皇上头上,谁敢趁着张先生不在,想把天捅个窟窿——”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

      “本宫就先让他看看,是他脖子硬,还是大明的刀快!”

      “冯保!”

      “老奴在!”

      “拟旨!”李明徽一字一句,声音冷如冰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仕修,贪占田亩,欺君罔上,即刻革职,家产充公,流放琼州!”

      “户部右侍郎王敏中,纵子贪墨,渎职枉法,革职,家产抄没,流放云南!”

      “翰林院侍讲学士赵志皋,收受贿赂,败坏科场,革去功名,永不叙用!”

      一连七道处置,最轻的也是罢官回乡。

      旨意念罢,广场上死寂得可怕。

      七个被处置的人像死狗一样瘫在雪地里,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其他官员全都低着头,冷汗湿透了中衣。

      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位深居慈宁宫的太后,从来都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妇人。她只是平时懒得出手,一旦出手,就是雷霆万钧。

      李明徽最后看了一眼下面黑压压的人群,转身,走回文华殿。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今日之事,都给本宫记清楚了。这大明的天,是朱家的天。只要本宫还活着一天,就轮不到你们——翻天。”

      殿门缓缓关上。

      广场上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也覆盖了那七个被拖走的人留下的痕迹。

      但有些东西,雪盖不住。

      比如恐惧。

      比如敬畏。

      比如从这一刻起,深深刻在所有人心里的那个认知——

      张居正不在,天确实没变。

      因为定天的人,从来都不止一个。

      三日后,乾清宫。

      朱翊钧醒了。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

      李明徽坐在榻边,亲自喂他喝药。一勺一勺,很慢,很仔细。

      “母后……”朱翊钧喝完药,轻声开口,“儿臣听说……三日前,文华殿前……”

      “都处理干净了。”李明徽放下药碗,用帕子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药渍,“你安心养病,朝中的事,有母后。”

      “可是那些人……”

      “那些人,”李明徽打断他,眼神温柔,语气却斩钉截铁,“敢把你气到吐血,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她顿了顿,伸手抚过儿子苍白的脸颊:“钧儿,你记住。你是皇帝,但首先,你是我的儿子。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欺负我的儿子——天王老子也不行。”

      朱翊钧看着母亲,眼圈慢慢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还有,”李明徽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江陵来的,张先生的亲笔。”

      朱翊钧急忙接过。信很长,张居正详细汇报了父亲的丧事,表达了对皇帝病情的关切,最后写道:

      “……臣在孝中,心系朝堂。然闻太后雷霆手段,肃清朝纲,臣心甚慰。陛下年少,太后贤明,此乃社稷之福。臣虽远在江陵,然心神与陛下、太后同在。改革大业,必后继有人。”

      信的末尾,附了一份湖广清丈下一步的详细方略,还有对浙江盐政的七条建议——这是他在孝中,点灯熬油写出来的。

      朱翊钧捧着信,久久不语。

      “看到了吗?”李明徽轻声说,“张先生人虽在江陵,心却一刻没离开过这朝堂。所以钧儿,你不必怕。前有张先生为你铺路,后有母后为你镇场。你只需好好养好身子,等张先生回来,等这江山……真正交到你手里那一天。”

      窗外,雪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

      朱翊钧望向窗外,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冬天,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因为他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雪,总有两个人,会为他撑起一片天。

      一个在千里之外的江陵,素衣守孝,心系朝堂。

      一个就在这紫禁城里,青衣镇国,护他周全。

      而他,要做的,就是快点好起来。

      好到足以接过这片天,好到足以对得起所有人的托付。

      “母后,”他转过头,看着母亲,眼神坚定,“儿臣……会快点好起来的。”

      李明徽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温暖得像春天第一缕融雪的风。

      “好。”她说,“母后等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