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离别信 ...


  •   白洛的脚步不自觉放缓。

      雨幕中,打粉色伞的高马尾女生,居高临下命令着全身雨水的娃娃脸女生。
      “跟你说话呢,听清楚,一楼靠南的那排教室,从左往右数第二个。位置在最后面靠窗,单人单桌。”
      “我今晚就要听到这封情书传遍整个南淮一中的消息。”

      旁边有小姐妹七嘴八舌附和。
      “一中传开了,明天职高自然就知道了。到时候就能摸清他的底细。”

      女生的笑声混入雨声,轻飘飘晕散。

      巷口的灯光暗沉,将众人的轮廓压长。

      唯唯诺诺、佝偻着肩膀的女生,在欺凌者远去后瑟缩成雨中的一团阴影。

      脚边歪斜着一把破伞,骨架断裂处缠着胶布,伞面补丁斑驳。

      怀里的信封被她用校服紧紧裹住,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雨水不能渗入,欺凌者不能折回。

      雨夜里,分明比娃娃脸女孩身影单薄太多的人,却穿过水雾一步步坚定走向她。

      阔大的伞面像一片骤然降落的银杏叶,遮天蔽日,隔绝了横冲直撞的雨水。

      失声痛哭的女生慢慢扬起湿漉漉的脸颊,映入视野的,是一张江南美人脸。
      肤色白皙透亮,眉色淡而形柔,唇薄而润。

      此时此刻,将摇摇欲坠的伞柄牢牢圈在手心,臂膀微微倾斜,将伞面尽数偏向她的颅顶。
      自己半侧肩立刻暴露在雨帘下,校服迅速洇出深水痕。

      雨再大,总有人愿意穿越风雨,只为送你一方晴空。

      “情书我帮你送,快回学校吧。”
      她的腔音被雨声冲散,又断断续续渗入耳际。

      “谢……谢谢。”
      女生哆嗦着道谢,辨不清是寒风刺骨的冷,抑或巷口一抹蓝白校服身影带来的惊悸。

      巷口渐远的身形在伞布上拓出修长的廓影。

      雨打伞,伞护人,人藏心。
      晦夜中一柄孤伞,是娃娃脸女生眸中的一片光。

      原来,滂沱大雨中,总有人比她更怕自己淋湿。
      暴雨无情,人间有伞。

      折回教室的白洛,从粉色信封中取出信,随意夹入一本课本中。

      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她无聊发呆走神。

      直至前桌叠成堡垒的课本忽而漏出一隙光亮,是一块嵌于课本中间的圆形小镜,镜面蒙着水汽,却恰在某一瞬捕获天光。

      亮影恰好折射在白洛小指的尾戒上。
      戒环极薄,闪了一下光,斜斜刺入她涣散的视线。

      忽然有了主意。
      随手抽出一本素描本,扉页间尽是动漫人物的线条。
      翻开一页空白处,炭笔在指间旋转,依着职高女生的描述,在左下角落笔勾勒一扇窗户和一张书桌的轮廓。

      她不知道八班单排单人桌是谁,所以信手描摹一位少年伏桌而睡的场景。

      随后用漫画笔层层晕染:蓝白色校服。赤红的晚霞。金色的银杏树。

      她的人生底色是灰暗的,不忍少年与自己同色。

      最后用勾线笔收势,落下清隽小楷。
      「少年,天天开心」

      她情商不高,词藻匮乏,无法书写华丽的祝贺词,只盼他向着阳光天天绽放。
      大笑、纵意,张扬,皆成生命的底色。

      最后,鬼使神差落了个款。
      ——讨厌的人。

      再把信拢入粉色信封时,第一堂晚自习已接近尾声。

      计划利用课间短短的十分钟,前往一楼将情书送出。
      明晃晃地送,不回避任何目光,将信封径直交予收信人。

      反正她的声名早已是校园风声中的一阙传奇,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教室前方悬挂的白色钟表,分针已行至45的位置,距离下课仅剩五分钟。

      白洛趴在堆满书册的桌上静等。

      耳际划过一阵阵闷雷。一道粉紫色闪电一刹间照亮了整幢教学楼。

      下一秒,视野一片隐隐绰绰的暗黑。
      扑朔迷离。

      有人立刻尖叫出声。
      “怎么断电了?”
      “吓我一跳。”
      “这是今年第二次停电了吧。”

      伏在桌上的白洛眯眼适应光线骤变,忽觉趁着停电送情书,远比光明正大刺激。

      脑子一热,攥紧信封起身,趁众人陷于嬉闹的漩涡,融入走廊的阴影中。

      每层楼、每个班级皆是乱哄哄吵闹闹一片,晦涩了楼梯上沉闷的脚步声。

      弓着腰,经行前面的教室,停住八班后门廊下。

      楼外哔哔啦啦下着暴雨,空气中浮着粘腻的潮水汽。
      教室角隅的空调早已歇闭,前后门敞开着,闷热与潮气对流。

      八班教室内,多数学生正与同桌嬉闹推搡,笑声此起彼伏。

      “今天六一儿童节,在我这未成年就是儿童。”
      “你还挺霸道。”

      似乎今天是某位同学的生日,前排男生带头起哄唱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

      白洛趁乱躬身踅至最后一排孤桌,将情书径直塞入悬于桌侧挂钩的黑色书包,动作利落毫无迟疑。
      转身欲遁的刹那,小指擦蹭灼烫的弧面。

      冰凉的戒指脱手飞出。
      “啪嗒”一声,滚落潮湿地面上。

      “谁的戒指掉了?”
      倚着一窗夜色的少年冷不丁开口,喧喧闹闹的教室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纷纷回头时,白洛已悄无声息逃离了八班。

      “阽,你在教室啊?”
      “不是去办公室了吗?”

      邻座的人听见了他的问询。
      “什么戒指掉了?”
      “戒指哪呢?”

      “我掉的。”
      沙哑语调自顾自接话。

      平日和他玩得好的兄弟纷纷纳闷。
      “阽,你什么时候有的戒指?”
      “怎么没见你戴过?”
      “我看看。”

      有兄弟好奇心过重,在书包中翻出手电筒的一霎,窗外骤降一道闪电。

      刺目的蓝光将教室每一寸阴影都曝于睽睽之下,恰将黑色书包内一抹不和谐的粉红映入了旁观者的眼底。

      “我去,你书包里装的是什么?”
      众人目光本聚焦于角落少年,闻声灼灼凝神睇视。
      “是情书!”
      “谁他妈这么大胆?”
      “不知道你是个游戏人间的主吗?”

      事态正如职高女生所料,消息在第二堂晚课的间隙传遍整个校园。
      后来,职高女生再未为难娃娃脸女生。

      倒是让白洛多了几分烦躁。

      红黑榜上与她并列的名字、记忆中灼热而莽撞的初吻,竟全指向同一张面孔。
      偏偏是同一人。
      所幸是同一人。

      返校领取毕业证的当日,白洛攥着证书遮挡烈日。
      前方几名女生的低语随风飘入耳中。

      “听说八班的薄阽考了省状元呢。”
      “这不是很正常吗?”

      “而且,我还听说他的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尾戒呢。”
      “你觉得他这种薄情的人能为哪个女生收心?”

      “你把他说得像个渣男似的,他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呢,也不知道他的初吻最后会献给谁。”

      蝉声倏而喧沸,将絮语淹没于盛夏的声浪。
      但白洛的脑海中却清晰窃获一关键词。
      “尾戒。”

      日光掠过证书边缘,在她眼底投下一线淡影。
      是她的那枚?

      若是,权当送他了。
      若不是,也无所谓了。

      她早前曾听闻,二手戒指带霉运。
      若真是,愿他的运气差些,好分她一点。

      --
      关于戒指的记忆,白洛只记得神明偏了心,并没有把他的好运降临她的身上。

      羡慕的藤蔓,缠绕心脏,盛开带毒的花。
      刺向了薄阽,亦刺向了自己。

      包厢内有人听得入神,忽地掷出一问。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替那个女生送情书吗?”

      液晶屏光影斑驳,映射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眸。
      持话筒的女生醉意醺然哼唱。
      “如果再回到从前”
      “所有一切重演”

      包厢内一片末日灰压肩,脊背挺直的女孩,咬字时唇齿间迸出淬着血的单音。
      “会。”

      命运若重演千百次轮回,她仍会擎起一柄伞,走向巷陌尽头,为娃娃脸女生劈开一方澄明。

      母亲弃她而去的那日,她第一次在雨中独行。
      父亲去世时,她第二次与雨水相逢。

      逃离毒窝的仓皇之夜,雨水冲刷着脚下泥泞。
      小叔叔远赴港岛的码头,咸涩雨滴混入海风。

      抑郁症确诊书落下的瞬间,泪与雨早已在脸颊上失了界限。
      人生中的雨,早已数不清次数。

      痛过,所以不忍心看他人再痛。

      沙发上阖眼凝神的人,嘲讽勾了勾唇。
      还是会替别人把情书递予他的手中,还是祈愿霉运缠他身。

      他如她的愿,将好运尽数给予她。
      能开心一点了吗?

      游戏继续。
      白洛拾起桌上的手机,起身离开了包厢。
      方才她的手机一直在震鸣,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号码。

      她向来将陌生来电视作无关杂音,可今日陌生的数字执拗穿透她的疏离防线。

      寻了个安全通道僻静处,触及接听键。

      未待她启唇,对方先自报家门。
      “喂,您好,是白小姐吗?我是商彧的助理,他喝多了,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您能过来一趟吗?”

      白洛见过商彧的助理,是和他的重逢日,坐在商务车厢内的女人。
      雾棕色波浪长发垂落腰际,搭配奢华羊毛斗篷,俨然一副精致千金的模样。

      “喝多了给他喝瓶酸奶吧。”
      天窗漏进一缕冷暗光,昏沉沉落在她冷漠的侧脸上。

      彼端传来不依不挠的恳求声线。
      “商彧他一直在闹着见你,他好像真的很难受,白小姐,求您了,就过来一趟吧。”

      可惜白洛冷血冷情冷心。
      “我们早没可能了,如果你喜欢他,好好抓住机会,他不喜欢孤独,多陪陪他。如果不喜欢,权当我没说。”

      __
      白洛对商彧心动之前,他已扼杀了两人在一起的可能性。
      冷却了整个世界的可能性。

      2012年商彧离去的夏末,她升入高一,尚不不懂得何为情爱,只将他当作家人。
      后来她恍然大悟,体贴背后藏着隐秘的爱意。

      可叹的是,他离开得太早,而她醒悟得太晚。
      __

      “嗡!”
      通话中断。

      转身离开时,冷漠的眼睛刺入暗里一双眸影。

      有人在赌她。
      不知道他又从哪冒出来的。

      方才阿伊莎的消息她看到了。
      [洛洛,对不起,我先让妃姐送我回去了。你要是不自在,和他们说一声离开就好。]

      她猜想,许是气氛不太融洽,所以阿伊莎提前离开。

      但白洛对薄阽逗弄自己的行为耿耿于怀,决定不予理睬。
      擦肩而过时,一缕清苦烟悠悠缠上鼻息。
      “还气呢?”

      “……”
      忽忆起包厢内他对阿伊莎漠然的回怼。
      “用你管。”
      原封不动掷回。

      薄阽浑不在意似的,倏然贴近,烟圈从她的耳畔斜擦。潮湿的空气中拖曳淡蓝的尾痕。
      “小床友。”
      “原来你高中这么讨厌我啊。”

      白洛脑袋一空,抬眸却跌入他晦涩不堪的眸。黑得深,却亮得邪。

      他听见了?
      她以为他一直未回包厢。
      不知道他是从她哪句话开始听的。

      她说她讨厌他,因为他耀眼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所以她希望那枚二手戒指,能够带给他霉运,像诅咒般让他跌下神坛。

      老朽的天窗像一扇小小的画框,框住她不知所措的倒影。
      不知道该道歉,又或什么,只好把问题抛给他。
      “你……”

      “我什么?”
      声音陡然被截断,左手小指上那枚二手戒指,被他明晃晃举到光线下。
      “现在如你愿了吗?落魄得和巷子疯狗没什么区别。见谁咬谁。”
      “是不是收留你的那晚,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就咬着你了?”

      “……”
      她还真是这样想的。

      一线月光穿透天窗蒙灰玻璃漏下,恰好落在他的侧脸上。
      半昧半暗的轮廓,他笑得痞气又危险,却让白洛看清了他的情绪变化。
      戏谑、探究,更有一缕她不敢确认的受伤。

      “我今晚搬走。”
      她憋出一句,语气生硬。

      天真以为只要切断联系,所有纠缠便可以一笔勾销。

      可惜跌入狼窝的人,早已逃不出层层圈套了。

      转身欲逃,却被他一把捞住后腰抵着斑驳墙壁。他的掌心烫得惊人,隔着布料烙在她皮肤上。
      “想逃?”

      白洛浑身一颤,呼吸乱了分寸,却倔犟扬起冷白的小脸。
      “没有,我只是有地方住了。”

      似怕他质疑,又添补一句。
      “在学校附近的高档小区。”

      一句话却让薄阽慌了心神。唇齿间细细咀嚼了下“高档小区”。

      他最初的打算不正是拉她一把吗?
      如今她有更好的去处,理应松手任她高飞。
      为什么他会有一点失落?

      手臂瞬间卸了力道,他转背点燃新烟,声音复归惯常的散漫。
      “行,现在回家。”

      通道内一片黯淡无光,白洛再次对上他的眼睛,笑意浮于瞳孔却未达眼底。
      “好。”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欲与他有半分纠葛。
      那夜随他回家不过是走投无路,更因错将他认作他人而应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