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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春花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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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关菩提教的记录中,大部分都把天津教堂事件当作是菩提教作乱的伊始。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些记录是很不严谨的。那时距离菩提教诞生还有二十年之久,这期间所有关于菩提教的记录,全都是后人附会的结果。
后来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我和那名救过我命的男修重逢,在他的帮助下,紫英脱离了我的掌控获得了神智,而我也从脉神的走狗变成了脉神的搭档,在那个世外仙境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
直到那时我都没有动过建立菩提教的念头。菩提教,起源于杨鸣江。
仙盟建立百年之际,于天山召开天山大会,广邀玄门百家前来共襄盛举。和现在的规矩相同,各门派挑选门下最杰出的弟子两名前来以武会友,最后的获胜者可以从仙盟挑选一件“丹参”级别的法器,并进入十二道峰的任意一道,在峰主的带领下熟悉仙盟运作的规则。
自仙和岛会盟以来,除初代首座是当年的五雷山老神仙直接担任之外,剩下的无一不是天山大会魁首出身。玄门各家都对天山大会无比重视,而那年最有望成为魁首的人,是我的老对头,天潢贵胄,太初修士,长生观长史——黄房星。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最后的赢家却是罗浮山门下,有“玄门第一美人”之称的霍诗。更加为人津津乐道的,则二人的未婚夫妻关系。
黄房星虽是丹修,但当年的丹修跟现在这些只会开药的废物是两回事,他在内丹功法的修练上很有天赋,霍诗作为剑修为了在最后那场大战上赢他,受了不小的内伤。
照例,天山大会后会在天山围场内进行围猎,作为魁首的霍诗却并没有风光无两地接受万众簇拥,反而独自一人待在结了冰的湖边,目之所及一片寒光。据说这里是天山山神沉眠的地方,鲜有人前来打扰。
杨鸣江见到霍诗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正在为什么东西所困扰,后来他也经常在她脸上看到这种神色,仿佛她的人生中有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谜团。
“哎呦~好疼!”
水边的霍诗听到了树林中的痛呼声,抽出佩剑前去查看。只见那是一名穿着太初修士服的年轻男子,腿上洇出了三道血痕,看样子是被某种野兽抓出的伤口。
看见霍诗过来,年轻男子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何门派?在下为雪豹所伤,腿痛难忍,走不了路了。”
仅这一句话就有三处破绽。第一,霍诗刚拿了天山大会的魁首,这次来参加天山大会的修士根本不可能不认识她;第二,玄门修士同辈之间向来以“道友”相称,“姑娘”乃是民间的叫法;第三,霍诗是太初门下黄房星的未婚妻,这个身穿太初修士服的年轻人不可能不认得她。
出于复杂的原因,霍诗并没有揭破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站到他身边后丢过去几颗丹药,警惕着道:“罗浮山霍诗。我在太初的方阵里并没有见过你,敢问道友师从哪位长老?”
“我叫杨鸣江。鸟鸣的鸣,江水的江。”他问都没问这些丹药是做什么用的就丢进口中,有点瘸地站了起来:“走方阵的时候我周天运行岔了,没赶上。在门中只是低阶的洒扫弟子,还没有哪位长老愿意收我呢。”
霍诗的表情看上去错愕极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问道:“杨鸣江?你叫这个名字?你说你被雪豹所伤,伤你的雪豹呢?”
杨鸣江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突然往湖对面一指:“喏!在那儿!”
霍诗顺着杨鸣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只雪豹甩着成人手臂粗的尾巴正跨过湖面朝自己的方向奔来,在它的身后,跟着几名弯弓搭箭的太初修士,当它跑到湖面正中的时候,几名修士从天而降,把它围困在正当中。
为首的那人正是黄房星,他拿着一柄墨玉做成的弓箭,勾紧弓弦对准了那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且慢!”霍诗高声喝止了黄房星,腾飞过去挡在雪豹身前,抬手拨开了黄房星的弓箭,“天山围猎只杀妖兽,黄大人动用这么大的阵仗捕杀一只野兽,好威风啊!”
霍诗的话掉在地上,好半天没有人接茬。黄房星慢条斯理地收回武器,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皮撇了霍诗一眼,慢悠悠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魁首大人,决战之际和我拼斗到香肩半裸,好风景啊……”
神仙斗法到紧要关头也常有近身搏斗的时刻,破衣露肉是常有的事,黄房星可以拿自己身上的伤疤当作炫耀的资本,却在此刻不遗余力地嘲笑为了赢他失了体面的霍诗。
太初门下都是黄房星的走狗,此刻也都附和他哼笑起来,全没有一点对魁首,对未婚妻的尊重。
“你!”这是同时身为女修和大家闺秀常见的窘境,就算强如霍诗也被这种困境所裹挟。不过这次有个“寡廉鲜耻”的人在。
“嗖”的一阵掌风从黄房星背后袭来,这阵风的杀气没有那么浓郁,黄房星以为自己只伸出一只手就能摆平,熟料面前的霍诗突然出剑,剑柄打落了黄房星的手,给了那阵风可趁之机,“刺啦”一声裂帛声响,杨鸣江一爪撕裂了黄房星大半边衣服。
“黄大人好身材!”杨鸣江煞有介事的大叫。
黄房星当然受不了这种羞辱,当即把攻击的目标从雪豹改成了杨鸣江和霍诗。一声令下,太初修士们手中的金色光箭同时射出,力道之大甚至直接穿透了湖面数米厚的冰层。
“住手!”霍诗一面抓住杨鸣江躲闪,一面喊道:“你想滥杀无辜吗!”
“有人假扮太初修士前来偷袭,格杀勿论!”
有了这句话,太初修士更加无所顾忌,金色光箭雨点般落下。还记得我说过这个湖是山神的沉眠之地吗?这样肆无忌惮的举动触怒了湖中沉睡的山神,正在他们打得起劲的时候,脚下冰面骤然裂开一条狰狞的缝,整个湖面瞬间破碎成蛛网状,不幸站在裂缝之上的修士瞬间被吸入了湖水的漩涡之中!
黄房星见势不对,脚下轻点,迅速向湖岸边飞去。霍诗拉着杨鸣江紧随其后。一些基本功不扎实的修士可就惨了,一时间惊叫和痛呼此起彼伏。
离岸边只差临门一脚,一名太初修士脚下一滑不慎摔倒,接着他的身体就像是被什么拖拽着,飞速向湖中心的裂缝滑去!
“救!救命!”
已经快要上岸的霍诗听到求救,一只手把杨鸣江甩到了岸上,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太初修士的手腕,随后抽出佩剑用力插入冰面之中,抵挡着往湖心拖拽的巨大力道。
手下佩剑摇晃的越来越厉害,霍诗眼看支撑不住,抬头看见站在岸边观船翻的黄房星,愤怒道:“快来救人!”
黄房星走过去,手掌覆盖在了霍诗抓着佩剑的那只手上,用力稳住了佩剑的颤动。
还没等霍诗松一口气,却听黄房星道:“你以为我很想娶你吗?”话音刚落,黄房星那只手用力向上一抬,毫不犹豫地放开了手,任凭霍诗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被卷入冰湖当中。
黄房星转过身去,像扔掉一件垃圾那样拍了拍手,冰冷的视线对上了杨鸣江那双平静却幽深的眼睛。
在黄房星杀气四溢的时候,杨鸣江却像一个饶有兴味的旁观者,他腿上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从黄房星身边走过时留下一句:“你可真是个混蛋。”随后身体化作一道白光,融进了冰水之中。
霍诗是在温暖的篝火旁醒来的,睁眼看到了天山之上铺了满天的繁星,当中一勾弯弯的月亮。
“扮猪吃老虎啊你。”她有气无力地转头对一旁生火的杨鸣江说。
把火堆拨得更旺了些,杨鸣江低着头道:“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天山大会魁首居然不会游泳呢?”忽然抬起了头,很郑重地,用那双笑意融融的漆黑眼睛望着她:“我没想过假装,我就是为你而来的。”
明明互相厌恶却被霍家逼着和黄房星订婚,明明是剑修却被父亲逼着选十二道中的丹道,明明拼了命拿到天山大会的魁首,却得到了“多此一举,丢人现眼”的评价。霍诗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惆怅不解的神色,不过这次多了一点悲伤,多了一点决绝。
一个盘桓在她心中已久的念头,在杨鸣江向她发出邀请的时刻变成了事实——走吧,离开霍家,离开那张罗网!
杨鸣江的世界起初也带给她不少欢乐与新意,但霍诗很快发现,善良的对人类友善的妖族终究是少数,大多数都妖族嗜血,残忍,与人类不共戴天。霍诗和杨鸣江的妖族同胞之间有剑拔弩张的分歧,而杨鸣江作为天山妖族的领袖,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令霍诗大失所望的漠然。
杨鸣江不觉得自己和霍诗是同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也不拿自己当妖,他只是天地间的一个生灵,遵循着事物运转的规律,人杀生,妖吃人,都是规律运转中的一种现象,他并不打算去干涉。对此,他的解释是自己上辈子应该是个神仙,以万物为刍狗,才会这么冷漠。证据是每年农历七月十五的午夜,他都会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祈祷声,这种声音让他非常想要回归某个地方,想到发疯!所以必须被锁起来,才不至于造成破坏。
当因为意气从城堡中出走的公主发现自己选择的新世界正在残害旧世界,那时候她会怎么选?别人我不清楚,但是霍诗,一个刚赢得天山大会的“玄门修士之楷模”,一定回选择回头。她可能背叛霍家,却绝不可能背叛玄门,背叛她立志要守护的人类。
变故发生在霍诗离开次年的农历七月十五的晚上,霍诗故意放出了受到祈祷声困扰的杨鸣江,和罗浮山修士里应外合,将天山妖族几乎斩尽杀绝。
霍诗没有留下一句话,单方面和杨鸣江一刀两断,回到霍家后的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霍诗和黄房星的婚约当然不再作数,曾经的楷模沦为耻辱,被她身为霍家家主的父亲关进了普安寺,做一名带发修行的尼姑。她腹中的孩子在出生后也被带离了她的身边。
还记得那个曾经帮我说过话的刑部尚书吗?林杏云。他祖籍也在永安,听说霍诗和黄房星的婚约作废之后喜形于色,多次往返于京城和东越普安寺之间。六年后,拒绝了这位大人六次提亲的霍诗突然松口,答应与这位大人成亲。
婚礼是在京城举办的,谁也没想到消失了六年的杨鸣江会再次出现。
天山妖族覆灭后,杨鸣江被逐出妖族,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去各种地方都打听不到霍诗的下落,直到六年后霍诗宣布和林杏云成亲。
而杨鸣江此次前来也只有一个目的,抢亲!
虽然林杏云对外宣称婚礼只是出了一点小乱子,并没有一个混蛋前来抢亲。但这只是他维护自己尊严的版本,真正的情况是杨鸣江劫走了霍诗,却又在一夜之后将她送还。
杨鸣江告诉我,霍诗什么也没说,只是问他:“你听过一出名为《春花烬》的皮影戏吗?”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寂寞的天神管辖着一座寂寞的荒山。突然有一天,荒山中搬来了一位明媚的少女,在山中养蚕织布,定居了下来。天神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一抹唯一的亮色,私自下凡和她相爱并且成亲。这样的关系当然是被禁止的。于是为了获得自由和少女长相守,天神给了少女一枚菩提果,让她在春天种下,等待秋天开花结果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之后,天神忍受抽筋剔骨之刑,投胎下界成了富贵之家的公子。但他忘记了和少女的约定,按照家里的安排结婚生子,夫妻恩爱,过着幸福的生活。而立之间的他在朝中担任知府,正在推行朝廷开垦荒山作为耕地的政策。一日,手下人来报,说荒山之中有一老妇,阻拦他们砍伐不成竟然一头撞死在了菩提树下。知府闻言,心悸不止,寻至菩提树下,见老妇横尸在地,树上有菩提果,颜色鲜艳如血,食之,苦不堪言。
往日的记忆和承诺尽数回归,天神口吐鲜血,惊呼道:“天呐!我那妻呀!”遂拔剑自刎而死。
知府与妻子恩爱多年,事情传到城中,其妻室不堪忍受这种结局,亦在府中悬梁自尽。
霍诗说:“回到霍家后,父亲封住了我的记忆,我接受了林杏云。我们就像没有生命的皮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命运的桎梏。就像春花烬里的三个人,用尽全力却浇灌出爱的苦果。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就会跟你走,因为春花烬里的那位天神,就叫杨鸣江。”
杨鸣江愣在那里,看着霍诗渐行渐远,穿着大红色喜服的林杏云踏马而来,看到霍诗后直接从马上一跃而下,抓住她的双手上看下看:“诗诗!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那个混蛋没把你怎么样吧!”
看着眼前这恩爱的一幕,杨鸣江只觉恍如隔世。沉默良久之后,他伸手往胸前一抓,从脖颈间扯下一个菩提果形状的项链。他吞下这只菩提果,就像吞下一颗苦涩的心。
天神的记忆,终于回到了杨鸣江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