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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菜人哀 ...

  •   又过了几日,那天我在劈柴之余忽然兴起,哼起了那支歌。
      “月光光~落窗窗~是谁啊?我念念不忘~”
      这首歌紫英听过很多次,伴着我的调子接着唱了起来:“意绵绵~满当当~”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去笑着看着紫英:“你在哪里呀?”
      紫英心领神会,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我在爹爹心里呀!”
      我掰了几根短木棍教紫英和真真做简单的算术题,忽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段时日很不太平,不光是和太平军还有捻军打仗,民间也传来了妖人勾人魂魄,拿童男童女打桥基的流言,再加上最近教堂丢了一些孩子,一些怀疑的目光开始逐渐集中在我的身上。
      确切点说,是我的头上。虽然没能剃度出家,但这些年我一直有自己剃头的习惯,因为缺钱少粮,饮食上也逐渐变成了全素,故而经常被人当作和尚。除了赵员外和木匠这些和我一路走来的人知道细情外,其他乡民都忌惮着“妖僧勾魂”的流言,看见我都绕道走。
      我现在身为人父,自然是要躲着风波走。听见外面的动静后并没有去凑热闹的打算,只是站起来要去关上柴房的门,可我刚走到门口,“长生观”三个字就猛地撞进了我的耳朵。
      一股奇异的力量攫住了我的心,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抓住了一个从我身旁匆匆跑过的人:“外面怎么了?”我感觉自己古井不波的心跳又开始搏动起来:“长生观的人?”
      这名外籍的神职人员对长生观知道的不多,听到这三个字后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钦差”,就走开忙自己的去了。
      我连忙跑回柴房,带着紫英和真真找到玛丽亚,她是育婴堂负责照顾大一点的孩子的人。我蹲下来摸了摸紫英的脸庞,把那个救过我命的皮影拿出来交到她手里,叮嘱道:“好好和真真一起玩,跟着玛丽亚不要乱跑,爹爹出去看一眼很快就会回来。”
      我走出教堂不远,看见人群拥挤在难民营附近,饶是中间有兵丁开道,还是不断有人挤破头扎进去。
      一道紫色的身影从我眼角闪过,我知道那是一身官服,想都没想就蹿到了一根梁木后面躲藏起来,探过头去小心地打量那位大人。
      “出什么事了?”我拉住了一个拿着破碗冲过去的人。
      那人挣了几下没能挣脱,喊了一句:“钦差,放粮!”用力甩开了我的手冲了出去。
      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明明是赈济灾民,怎么说是有长生观的人来了呢?可转念一想,即便长生观的修士来了,我又能做什么呢?也许他们真的来了,只不过是在暗处保护着钦差,超度那些在疫病中死去的亡魂。
      灰溜溜地转身离去,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难道我还有机会知道真相吗?如果没有紫英,也许我会像个疯子一样出去大喊“长生观的人出来见我”,然后再度入狱,死在那个我一开始就应该死在的地方。
      但我犹豫了,我更想做紫英的父亲。
      什么都不做有时等同于什么都做了。我对陈墨承诺过的,用性命发过誓的决定,就这么被我放弃掉了。我的人生中再也不会有他了。我站在原地,任凭那种巨大的悲伤一点点将我淹没。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从教堂内部传来。
      没有一刻犹豫,甚至没有思考,我转身朝教堂跑过去,跟随人潮的方向,我知道了事情发生在后院。当我赶到的时候,我看见拿着一根木棍的神职人员在驱赶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那狗的眼睛泛着红光,挂着唾液的嘴里沾满了碎肉和血丝,而视线的另一头,是一具腐烂的小孩尸体。
      前一阵子丢失的孩子,为什么会在教堂后面被翻出来?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必须赶快找到紫英,但我越着急,越是被拥挤的人往深处推。
      “让开!让一让!滚开!”我的声嘶力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因为往这里来的不光有教堂的人,还有早就和教堂积怨已久的当地村民,以及趁火打劫的流民百姓。
      “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红毛鬼吃了我的孩子!”
      “上!把红毛鬼子赶出去!”
      “杀了他们!”
      在阻拦这些人往教堂里冲的人中,有一个我熟悉的人大张着手臂,被推搡的踉跄不已。是赵员外。他曾经是个乡绅,一个秩序的维护者,正嘶吼着希望大家冷静下来不要冲动,却被人群冲倒在地,身上踏过了无数只脚。
      我没空管他,我得找我女儿。
      “玛丽亚!”我只看到她一个人,慌忙问:“我女儿呢!紫英!真真!”
      玛丽亚的话我同样一句也听不懂,看着她手舞足蹈了几下,我居然心领神会,知道她把孩子关在了柴房里。
      我连忙逆着人潮往柴房的方向挤,好在这边离后院很远,没有什么人,我很快跑了过去,“紫英!真真!”我大声喊着,却没有得到回应。
      柴房的门关着,我跑过去,在门口地上看见了被砸坏的锁头。我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一脚踹开了木门,里面空空荡荡,没有我的两个小孩子。
      “紫英!紫英!”我扑到堆满柴火的地方翻找,连那口锅都举起来看了看锅底,就差掘地三尺了,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瘫坐在地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胡思乱想,视线定格后却看见我那粉桃色的皮影,沾着血液躺在地上。
      一把捡起了皮影,我冲出柴房,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放声大喊:“紫英!真真!你们在哪儿啊!别吓唬爹啊!”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手中有东西在动,居然是我的皮影,在没有操作的情况下,她抬起了一只手臂,指向了一个方向。我顾不上惊讶,松开握着皮影的手,任由她飘到半空中,一起一落地给我带起了路。
      我追着皮影从教堂后门出去,走上五里路就有一片林子,林子与一片隆起的山相接,绕到山背光的一侧,我看见了一个黝黑的山洞。在那山洞口,我捡到了一个沾满血污的海棠花发卡。
      “不是说好就弄一个吗?”
      完了。
      “这个本来就快死了,可那个好好的。”
      完了。
      “赵员外对我有恩啊。”
      完了。
      我走到冒着白烟的山洞口,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借着稀薄的日光,我看见在洞口处有一片颜色深得可怕的土地,上面一滩浸在血里的头发,头发里缠绕着一颗菩提果项链。
      “这小孩就跟长那秃驴身上一样,这次不动手哪还有机会动手?两个就两个吧,我把她血放干了,现在天冷了,咱吃快点,放不坏。快点,加柴……”
      “也是呵,柴火都给我们劈好了,盛情难却啊啊啊啊啊啊!!!”
      咣!一声巨响,我用尽全力撞上了那口煮着我女儿的锅,一下就撞碎了,里面滚烫的沸水和烂熟的尸块泼出来,把周围的几个人都烫熟了一片,惨叫声简直要把我的天灵盖掀开。
      我这是在地狱吗?为什么这么痛苦?上刀山下火海有没有这么痛?
      我女儿的一部分被冲到我怀里,火被浇灭了,我看不清这一块是什么,不,是好几块,他们把她切得很碎,我爬在地上胡乱摸着,感觉怎么都拼不起来了。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杀人,而是赶紧把紫英拼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是觉得只要拼好了她就能活,就像脉神把我的头拼回身体一样。
      “不行,她已经熟了。”
      脉神的声音突然闯进了我的耳朵,咿咿呀呀像在唱戏,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炸开了,身体重重往前捶倒在地上,刚刚捡起来的紫英哗啦啦又撒了一地。
      “操他娘!天堂有路你不走,本来就打算煮两个小的,你他娘的自己送上门来!”在我身后,一个人高举着一根木棍,准备往我头上捶第二下。
      这个人不是木匠,也不是三虫儿,当时山洞里不止他们两个人,据我后来回忆,当时洞里至少有五个人。
      不过后来他们变成了一个。不,是一团。
      “别!”木匠拦在那个人前面,“他救过我的命!”
      “滚一边去!刚吃人家姑娘的时候不说,现在装什么良心!赶紧杀了!”
      “别再杀了!”木匠扑过来压在我背上,用力晃着我:“仕元哥!我们这也是为了活命!紫英真的是快病死了,把她埋土里让虫子吃了还不如给我们,还能多活几个人!仕元哥,你也好久没吃上饱饭了吧!没辙啊!饿得受不了了!你放过我们几个……”
      “我答应你。”我的脸埋在地上,传出闷闷的声音。
      木匠听见后愣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对其他人说:“他答应了!别杀他了!”
      “我答应你!”我还在继续喊着,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拿走吧,拿走吧,全都拿走!你快来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啊啊!!!”
      “这小子疯了!快杀了他!”
      “杀光他们!”
      “快动手!”
      “脉神!”

      什么是春花烬?当我创造《春花烬》这出皮影戏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你修道,可你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道吗?道,只是万物沟通和运作的一种方式,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见证和践行着道,却很少有人能够触摸感悟到它。
      悲伤,痛苦,各种极致的情绪表达,也是一种道。
      脉神就诞生于这一条道。《春花烬》的故事是真的,所以脉神才会在我表演皮影戏的时候感受到它的道,才会来到我的身边,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接受我的献祭,接受我作为它降临人间的容器。
      什么?你没看过春花烬?也对,我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啊。黄房星得势后,就禁止民间表演这出皮影戏了。

      当契约达成的那一刻起,脉神就瞬间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的全部经脉和神思。粗壮的树根撑爆了我的血管,填满了我的身体,我当时看起来就像是树根上长了个人,袖子里伸出的不是四肢,而是粗壮虬结的根须。
      脉神嗜血,吸光了那几个人的血,恶作剧似的把他们捏成了一个肉团,但它没动木匠,放任他回去通风报信,等待着送上门来的猎物。
      脉神毕竟是感情的产物,在等待的过程中,它放下了被倒挂着放血的真真,把她的瓤剥出来,塞进了紫英的皮里——因为紫英的瓤已经没办法用了。
      随着一部分根须离开我的身体钻进紫英的身体,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和情感也随之消失了,紫英睁开了眼睛,甜甜的笑了起来:“爹爹~我还在你的心里吗?”

      陈紫英,我的女儿,我知道她死了。现在这个童紫英,不是她。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即便我承认紫英不是真的,可我爱她不假,我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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