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资愚昧》宁葵珍

10、第 10 章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平镇迎来了十年间最炎热的夏天。

　　徐天姿考完中考从教室走出来，快步穿过黏糊糊的人群，到小卖部买了两根老冰棍拎着，急急跑到学校门口寻找徐美丽，她怕徐美丽等中暑了。

　　踮脚张望了一会儿，乌压压的学生家长里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旁的同学如同靠岸的小船一个个驶到父母怀中，她在热浪里飘了一阵，步子踟蹰着转了方向。

　　徐美丽不会忘记来接她的，尤其是今天那么重要的日子。

　　徐天姿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不得和周舒敏打招呼，她跃进闷热的空气里，向回家的方向一路小跑起来。

　　她家住在镇子边缘的平江边，一个带院子的自建平房里，院子就是随便用水泥围着一棵枇杷树砌起来的墙，围出一块地来用做废品收购，她的继父于东就是这个收购站的老板。

　　徐天姿的亲生父亲在她五岁那年外出跑车，意外车祸离世，徐美丽只好一个人带着女儿四处打零工维持生活。在世人眼里，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生活总归是艰难的，她需要一个男人来拯救她，而徐美丽又是个没怎么上过学的人，怎么也走不出平镇，她更是需要一个靠山。

　　徐天姿小学毕业那年，在友人孜孜不倦的介绍下，徐美丽和于东相亲，于东经济条件不错，除了有个在外地上高中不常回家的儿子，家里没什么负担，徐美丽就松口答应了。

　　在徐天姿眼中，她们的生活改变了很多，她穿上了五十块一条的连衣裙，运动鞋不再是地摊货，是从镇中心那种正规的门店里买来的，她每天早上还有两块钱的早点钱，足够她省下一些攒起来，最重要的是，和家里伸手要学杂费时，通常第一天就能拿到，不用告诉老师要拖一拖了。

　　当然，徐天姿在家很乖，从不在于东和于明跟前晃悠，在家吃完了饭就乖乖做家务，没事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因为她总觉得于东有些严厉。

　　于东的儿子于明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于明很讨厌徐美丽这个后妈，回到家从来是臭着脸，吃饭嫌弃菜做得难吃就发脾气摔碗，于东宠爱儿子，怪罪徐美丽没当好后妈，因为于明的事，两人总是争吵。不过每次吵起来之前，徐美丽总会给徐天姿一些零花钱把她支出去，等她回来时，家里的狼藉还没收拾干净，徐美丽脸上隐约还能看见巴掌印。

　　还有的时候，她放学回家，经常看到徐美丽一个人在院子里整理废品，累得中暑倒在地上，而于东在屋子里睡觉，是她回家才把徐美丽救回来。

　　徐天姿不知道她们的日子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因为徐美丽总说，她们吃住都用于家的，于东偶尔发发脾气是正常的，她们现在已经比过去好多了。

　　徐天姿分辨不清楚这些，但她知道老师说好好读书是对的，等她大学毕业就能找工作，她可以带徐美丽走。

　　但那在之前，一切都是空想，她现在还太小了。

　　徐天姿像条鱼一样飞奔在泥道上，跑过臭水沟和土丘，沿着平江边一直跑，她心里担心，脚下越跑越快，远远看到她家那个平房门口围了许多人。

　　有一辆警车停在外面。

　　徐天姿一颗心差点掉出来，手里的老冰棍化成一滩水滴答在地上，蜿蜒成一条难看的痕迹。

　　徐美丽因为用刀伤人，坐了三年牢。

　　那天发生的事，徐天姿是后来在小姨口中得知的，据说，因为徐美丽收拾于明的房间时，在他枕头下面发现一件徐天姿的吊带，徐美丽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于明回来后，徐天姿偶尔会抱怨洗澡时感觉门外有人，后来都要徐美丽守在卫生间外才肯洗澡，徐美丽现在知道，那个偷看的人是谁了。

　　徐美丽疯了一样打于明，但她终究只是个疲弱的中年妇女，没几下就反被于明打倒在地，很快于东听到声音进房，于明狡辩说是徐天姿勾引他，于东气得骂徐天姿小小年纪就当骚货，狠狠甩了徐美丽几巴掌，并踹了她的肚子。

　　在于东眼里，徐美丽是个很虚弱的人，总是好声好气地伺候他，不敢忤逆，没什么脾气，但不知道这个女人那天哪里来的力气，被打得这么惨，居然还趁他不注意爬起来去厨房拿了刀。

　　最后这一段自白，是徐天姿后来从县城电视台上看到的于东采访。

　　从那一天起，徐天姿就没有家了。

　　那个炎热的暑假，徐美丽在牢里把她托付给小姨徐芳，徐天姿手里紧紧握着榕城一中的通知书，最后在徐美丽面前展开时，通知书上都沾染了汗渍。

　　榕城一中是市里top1的重点高中，徐美丽开心得流眼泪，她说三年很短的，让徐天姿好好读书，等她出来就把钱还给小姨。

　　徐美丽是个脾气很软的人，别人怎么对她都可以忍，但对徐天姿不好就不行，她会拼命。徐天姿同样也爱她，不想让她担心自己，撒谎说小姨会送她去一中，让徐美丽不要担心这些琐事。

　　徐天姿是从监狱里离开的路上才哭的，哭得树上的鸟都吓飞了，她很难过为什么总给妈妈带来麻烦，虽然徐美丽绝不会觉得她是个麻烦，但她觉得错在自己。

　　徐芳的老公老刘在县城当客车司机，家里有两个上小学的儿子，开支很紧张，徐天姿第一天去吃饭，因为徐芳给她夹了鸡腿，她马上看到老刘脸色变了。徐芳大约也察觉到丈夫的情绪，从此在老刘面前，她都大声吩咐徐天姿去做家务，但老刘不在时，徐芳会偷偷给她零花钱。

　　徐天姿乖巧聪明，把家里擦得亮堂堂，早上第一个起来，晚上最后一个睡，对家里每一个人都笑。她知道小姨骂她是怕她遭老刘嫌，她只有把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最高才能留下来，小姨对她不好，就是对她好。

　　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她知道小姨没钱让她去上学的，那她就不上了，没什么大不了。

　　在小姨家住了一个暑假，她将榕城一中的通知书压在抽屉深处，然后告诉小姨，她想出去打工。

　　小姨并不反对，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能自食其力是一件好事，临走小姨给她塞了五百块钱，恶狠狠叮嘱她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回来，徐天姿笑嘻嘻抱着小姨道别。

　　徐天姿的乐观心态全然遗传自徐美丽，她觉得自己年轻，又好手好脚的，肯定能养活自己，等三年后，她还要让徐美丽过上好日子。

　　就这样，一张车票轻易到了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