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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四十九章 夜雨对床(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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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太子出宫时,五皇子府好不热闹。
五皇子妃怒其不争地对丈夫发着脾气:“如今二哥当太子了,你不是早与他交好吗,怎么就不能帮忙说上一说?”
五皇子李显智正心烦意乱,被妻子吵得更是一个头两个大,闻言愤慨回怼:“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那是谁啊,祁王妃!祁王!你也知道现在是二哥坐镇天下。他亲手干掉的四哥,你现在让我到太子那去给四嫂求情,你是怕二哥想不起来这还活着一个弟弟没处理吗?”
五皇子妃据理力争:“你怎这么说?太子若是有意伤你,我会叫你去?那日还是太子叫人把你们护送出来的。要杀你,用得着留到今天吗?再怎么,你也该是他阵营里的人才是。”她也是心急如焚,凑上前去摇晃丈夫抱头挡脸的胳膊:“太子不是一向营造亲和人设吗,你去试试呢?你们兄弟相争成王败寇,可府里娘子又做错了什么?祁王妃跟我一样,都是圣人赐婚,只是遵旨操劳。难道我们都犯了天条不成?”
“行了!你我能活着就不错了!她一个罪眷,你管她作甚?”五皇子太阳穴突突的,越听越气,干脆甩开妻子,自己起身走开。
五皇子妃摔在侍女怀中,泪眼婆娑,恨铁不成钢道:“李显智!你个孬种,就这点儿能耐!怀大郎时候,我还没说疼呢,你倒先吓晕了。结果我娘进不来宫,是谁照看我的,祁王妃!二娘子的时候,谁给找的引产婆子?就准你们郎君士为知己者死,我一个入府的婆娘就不能惋惜个知心体己的姐妹了?”她爬起来咒骂道:“好哇!你不去我去!我这就去找太子明言。太子动怒,我死西宫,你就躲在你的猫窝里等死吧!”
“你去!”卧房的五皇子抱起惊叫躲避的肥猫,不甘示弱地大吼,“去!把我们都杀了干净!”
五皇子妃抹了把眼泪,说走就走。她收拾好,带着侍女随从走到正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调头回府,然后小心翼翼地抱了刚过元岁的女儿出来。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囡囡,干妈有难。”五皇子妃忐忑地颠了颠女儿,“我们去帮帮她好不好?娘可能没什么用,也许你可以。”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不明所以,只听到了关键词,聪慧机灵的小娃娃咿呀重复着:“干妈,干妈。”五皇子妃看着怀中天真活泼的孩子,仿佛获得了无尽的勇气,于是贴了她一阵,将娃娃严严实实地藏进虎头外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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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绍云低头紧盯着五皇子肉嘟嘟的小闺女。自上次宴会上狼狈相见,婴儿又长开一些,胆子也大了不少。此刻小奶娃娃抱着母亲的脖颈,咬着指尖布料盯他。没哭。
“殿下?”五皇子妃陈述完备,久不见回应,只好轻声试探。太子懵懂回神,才回想起对方来意,然后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强装思索。余光里那奶团子身影一歪。李绍云怕是五皇子妃受累脱力,警觉抬眼,结果发现只是那小姑娘两眼溜圆地好奇看他身后而已。太子狐疑回首,只见高懿懿靠在一边,举着个油纸袋,边吃边看戏。太子回头,看看小县主,又转头,看看大馋虫,如此反复。看得五皇子妃心里直突突:“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李绍云抬手:“来一个。”高懿懿满脸不愿意地看向伸到自己面前的大手,碍于元伯交代的面子,她难得斟酌道:“才这么小,她还不能吃包子吧?”太子顿住,觉得有理,手上兀自摩挲着,心里莫名有些失落,只好转回去回应五皇子妃:“弟妹,党政残酷无可避免,但本宫也无意牵连其他。你的意思本宫同意。弟妹若愿意,不妨由你出面好了,总好过我府上那些破马张飞的汉子……和女汉子。”高懿懿在他身后毫不掩饰地冷哼,翻了个白眼。
“呜……哇!”
就在两人即将达成一致的关键时刻,小娃娃毫无征兆地皱起五官,大哭起来。太子、五皇子妃和随行众人都手忙脚乱起来。越忙越乱。高懿懿在后方大受震撼地放下半口包子。
李绍云还没来得及阳光灿烂的小心脏立马就要滴血了。因为插不上手,只好尴尬退后,无措挠头。所以他当真是煞气入魂、孩童不近了吗?小女娃埋头进母亲的怀里,伸出一只小手,拳头似的,大概指的是高懿懿的方向。太子回头,看看小县主,又转头,看看大馋虫,如此反复。
“拿来!”太子严肃道。高懿懿正一脸惊恐,闻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绍云抢去了油纸袋。小娃娃抽抽噎噎地,但已然被眼前的新鲜玩意转移了注意力,低头就着嬷嬷的手扒拉袋子玩。众人皆松一口气。
“咳……”李绍云勉强在提示下找回话题,“总之,你去劝劝,能叫她别做傻事就……尽量吧。”他刚听闻大皇子妃自戕的事。
五皇子妃惊喜应下,目送太子上马走人。“且回吧。”太子转头交代皇子妃周身婢女,“尔等留意照看,当心雪下藏冰。”
五皇子妃欣喜不已,为尽快传达,她将女儿交给细心的嬷嬷带回,自己则带另一小波人前去找祁王妃。“嬷嬷!”两伙人刚交错,嬷嬷又被皇子妃叫住,“回府先知会阿郎一声。显智心肺羸弱,莫叫他还惦记着。”嬷嬷心领神会地应下。
等走远,高懿懿一脸苦大仇深地凑近,没好气道:“你咋不拿你自己的投喂呢?”正美滋滋回味、觉得自己又行了、可当光辉太子的李绍云眨了眨眼,虚虚把棕马踢开:“我不是没有吗?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嘴停不下来。”高懿懿炸锅:“你没有你就抢我的!”
两人与刚抵达西宫的元郎中撞见,小女武将立刻忘了纠结,笑意盈盈地下马迎去。
“骈行,诚辉。”元伯见到他俩,轻松一笑,转眼因为高懿懿眼角崭新的淤青而皱起眉头,“啧,这又是怎么回事?”礼部郎中心下焦急,直接上手摸去,疑惑那日之后右副脸上的伤疤怎么不减反增。
小女武将没躲,由他细细查看:“没注意,走路摔的。没事儿,就磕了一下。”元伯一眼看出新伤不似他们起兵那日的混杂,没有兵戈相向的擦碰,只有拳脚相加的生猛。他正思索什么作战情形会单纯地近距离格斗,丝毫不采用武器提效。被高懿懿的随口揭过一打岔,他反倒脑海闪过被扣押看管的千牛卫之中似乎也有一人格外的青鼻脸肿。“摔的?”元伯怀疑到,因发觉始作俑者而不自觉眯起的眼睛让他的神色一瞬间变得锐利阴沉。高懿懿探头凑近,近距离直视他的双眸,赶紧强调了一遍:“真的。”语气正经得煞有介事。
元伯茫然睁眼,神情恢复了柔软。略一思索,他恢复常态。虽然心疼痛恨,但对方既然都这么坚持不想让他知道真相了,他还能怎么办。元伯收回手来,故作埋怨:“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路都走不明白。上过药没?”高懿懿自以为侥幸揭过,正不自在地揪着鬓发,不以为意地嗫嚅道:“这还用上药吗……”
正提衣踏门的元伯闻言回头瞪她:“用——”高懿懿的腹诽被当场抓包,吐了吐舌头,屁颠屁颠跟上,一边还笑着试探:“那你给我上喽?”元伯默认。
心中莫名升起隐约火气,元伯假装冷落不珍重身体的右副,晾她自己跟一会儿,自己转而去与李绍云搭话:“太子殿下今日可忙?”故意称呼得守礼客套,打趣地关切。李绍云听出他的调侃,轻轻一笑:“也没什么,就是交代一下对千牛卫的处置。你呢?”元伯回应说礼部尚书安排他知事东宫相关仪式。李绍云点点头,他明白那是与他素不对付的尚书不想惹麻烦,干脆放权给自己亲信的元伯。
“更重要的是,”进屋后,元伯又道,“我今日来是要跟你确定一下太子属官的人事安排。”李绍云落座,迅速接上:“你今晚留这儿住吗?”元伯边解披风带子边摇头:“不了。我晚上出宫还得去找吏部郎中一趟。”李绍云闻言垂下眼睑,“哦”了一声,仿佛有些失落。
“怎么?”元伯刚交代宫人去取药酒,回头询问。太子抬眉回应:“无事。”语气轻松得好像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刚好,我也有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元伯一边给高懿懿擦拭伤处,一边与李绍云商议羽内成员的安排。两人一致认为,当前局势不稳,不宜大肆擢拔,以免引发群臣恐慌。尤其是皇帝老臣,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权势巨大,看似风淡云轻,实则牵挂计较得很,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也正是如此,他们更对这些态度暧昧、游移不定的臣子们放不下心。“骈行,也不用那么悲观。我和侍郎探讨过了,圣人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的。”元伯安慰道,“事变乃至大皇子之死都推到祁王身上,贵妃一派自然支棱不起来了。下旨前叠复你以往官职,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放出大半兵权,正是要让你能坐稳太子之位,更是要让你平稳继位登基啊。”
“说到继位,”李绍云捏着眉头,无声叹气,“我正是要与你提,武朵说她要留在后宫,以备非常。”元伯闻言手上一停,随即想通,有些惊讶地挑眉:“她是说……逼圣人退位?”李绍云放下手,脸色疲惫地对他点点头。元伯得到答复,眨了眨眼,没有回应,而是低下头继续更换高懿懿手臂上的绷带。
太子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于是手肘撑着桌面,探身叫他。元伯放下手中活计,转头盯了太子一会儿才开口:“你怎么想?你不希望她继续待在圣人身边。”他根据对方表情就足以自问自答。李绍云肯定:“当然不想。且不说如今逼退圣人毫无意义,她在那里岂能让人放心?”
说完,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太子急切地抬手催促。元伯深吸一口气,郑重回应:“可我……更倾向于武朵的想法。”李绍云问他具体什么意思。元伯梳理一番,解释道:“我觉得武朵如此预案不无道理。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担忧,经你这么一说,我愈发觉得有可能了。”太子追问是什么担忧。
“骈行,你觉不觉得事态变化得有点过于急迫了?本来我以为是我方出其不意而造成的错觉,现在想想武朵的话,也许根本不是我们的原因。”元伯举着棉花团指出,“改元五年废大皇子、立勤王后,直到去年底你回京,整整十年啊。这期间,除你最开始短暂地吸引了一波火力后,再无宗室亲王。那么多皇子在京,三皇子任职工部副职、四皇子兼知领军卫和陇西庶务、五六皇子也都在秘书省任职,没有一个封王的。而这一年里,连封三王,而且大皇子的强势复出丝毫没有受到阻碍,甚至圣人可以说是在推波助澜……你想想,骈行,这像是圣人以往的做派吗?”李绍云闻言也警觉起来,抵着鼻子陷入沉思。
而元伯继续分析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现在怀疑,圣人莫不是有什么预感……”太子心领神会,震惊瞪视。这下连高懿懿也听出些门道,极轻声道:“你是说,圣人担心时日无多、无人接替?”这个猜想虽然牵强,但确实不算离谱。李绍云想到,父亲已然年迈,精神不佳,也许立储圣旨中那句“势在必行”并不只是说东宫空虚有碍团结,圣人想表达的可能另有深意。而这时,元伯又沉声道:“若当真如此,我更怀疑这一年来不断升级的明争暗斗,到底圣人是真恨不能止,还是有意放任了。”或许,圣人在通过这样一种手段迅速催生并筛选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在大皇子出府之前,勤王的表现绝对脱俗。但李绍云和元伯都清楚,到底还是更早按照储君培养的李业成更符合圣人的预期。那么,到底是大皇子的复出转移了圣人对勤王的关注,还是这一切风声浪涌都只是圣人为逼大皇子愤懑出山的庞大棋局,他们已经不得而知了。而武朵后期基本没有直接参与党争前线当中,比他们相对客观清醒。倒是她历经三府,可能因而发现了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没能留意到的盲点——
“【凡事有因。】”这一刻双唇微启的元伯,与曾几何时夜不能寐、苦闷独思的武朵,身影重合,“如若因不在局中你我,则必在……”
“布棋之手。”李绍云仰天轻叹。他靠倒在身后屏风,掩面叹息。李绍云彻底明白过来,武朵在老三、他、李业成身上都没有拼凑出一个足够翻覆此间云雨的无形巨掌,而难以在与他们几个对线中显出多少优势的贵妃和老四自然也不可能是正确答案,直到被交接进后宫,武朵终于顿悟那股无影无踪却又无孔不入的压迫感究竟源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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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府内,宫人各司其职,一派明哲保身的宁静。里屋,李显智洗去满脸燥热,抬眼对上铜镜中的自己。水光波澜,映衬得他眉眼形状愈发向圣人靠拢。
他没法同谁去说明,自己并非在生妻子的气。他们说,当年母亲淑妃之死原来真的不是意外,而是贵妃手笔。如今借由几位皇兄的血腥争斗而终于真相大白。可,当事者皆已不在。事到如今,他也不愿同妻子强调这期间的弯弯绕绕。五皇子妃的话不无道理,那是上一辈的事了,最多无非牵扯到他这个出面郎君,关她们那些听凭安排的娘子们什么事呢?五皇子捏着两边扶持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气的是面前这个脆弱、怯懦、无能为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