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何时胜天降》康复中

73、第四十二章 平地雪山（下）

　　眼瞅着那抹遗世独立的身影被宫墙掩去，圣人痴痴随步跟出，祁王与其他随行人员随之尽数移出暗藏玄机的韦王府。大皇子安顿好武朵，转头看到跟出来张望的众人，淡淡微笑高深莫测。李业成回身行礼轻道：“父皇。”且算作别。而后其便翩然负手，自己率先开步。身后侍卫们抬起小轿，稳稳跟上。
　　“这……”祁王彻底不知所措了。好半晌，圣人深深吸气，疲惫的声音宣布：“就到这吧。”言毕就不顾四皇子的挽留，率领随行内官等人原路折返。看都没再看他们中任何人一眼。
　　勤王和三公主、元伯交流一波眼神。元伯当面与他们作别，径直离开。勤王和公主则主动走到四皇子面前客套，终于把出师无名、愤懑不已的祁王及其围绕一圈的侍卫送走。好不容易回到韦王府内，他俩惊讶地发现高崇武也在。
　　高崇武已经把李疾霆从狭小逼仄的柜子中解救出来，正纠结要不要趁勤王不在，多干点儿什么。见公主两人进屋，高崇武汇报：“我从五皇子府邸翻进来的，诚辉还在那顶着。好险，要不是他们自己撤了，我还真没法悄无声息地进来。”李绍云身心俱疲地点了点头，瘫坐在一边，撑着眉头：“李业成这又是什么意思？”
　　三公主缓了缓，苦中作乐道：“大皇兄给我们解了围啊。”
　　“是……”李绍云叹了口气，他终究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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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王府。
　　李绍云毫无睡意，双手交叠脑后，盯着天花板发呆。几刻钟前的重重变故依旧历历在目，尤其是圣人那淡淡的结尾……李绍云试图将其划分为不紧迫不重要的范畴，尝试忽视，却刻骨铭心。
　　这时，高懿懿莽莽撞撞地闯进来，带起一阵嘈杂的生气儿，将他的思绪彻底搅成一湖浑水。李绍云一听便知她一定是刚跟高崇武吵完，才想起来找他算账。“你们可真行啊！”果然，小女武将十分委屈，万分暴躁，“直接把我扔那就不管了。”
　　李绍云知道她无非是看到元伯不在宫中、而她因为错过宫禁时间不便跟回元府，无能狂怒罢了。只是勤王此时早已积累了一百件不顺意的事压在心头，又没有大皇子出师告捷的畅快或表妹在怀的慰贴，听得高懿懿不合时宜的叫嚣，只觉自己这府上愈发显得清冷凄凉了。
　　“唉……”勤王听着门口闹耗子似的喁喁轻声，无奈推开被褥坐起身来，果真被夜风冻得一抖。于是他使唤背对他捧着食盒狂炫的高懿懿帮他取件披风御寒，后者直接从屏风上扯下他的外衣，头也不回地扔了过来，罩了勤王满头满怀。“你这丫头……”
　　李绍云火气还没烧旺就息了声，他难得在这高强度压力下还保持住了的敏锐直觉提醒他，高懿懿的状态很不对劲。勤王眉头一皱，也顾不得数落对方，衣服一披就蹭过去探头察看。“嚯，”这下给李绍云整不会了，“还哭啦？”
　　“木有！”高懿懿塞了满嘴糕点，试图以此把眼泪和委屈通通噎回去，可惜口齿不清只会起到反效果。
　　高懿懿憋屈时候多，但鲜少哭泣。她把自己没心没肺的形象塑造得太好了，以至于大家都习惯直言不讳，无人在意。勤王严谨修正自己的判断：元伯可能在意，但元伯此时不在宫内，所以小女娃子无处倾诉，忍不住了，躲在他这偷偷抹眼泪儿。李绍云不觉得她是因为更信任自己，那大概完全属于动物性寻找年长庇护的本能，而他，恰好机缘巧合下担任过一段时间的相应角色。勤王犯愁地揉了揉眉心。要不是他一时警觉，还真以为她只是来抢吃的。
　　一想自己反正也愁得睡不着，李绍云干脆环着膝和高懿懿并排坐了。二人空对月，一泣一愁容。人月两相视，无言亦无情。
　　“你哭啥呢？”李绍云一放下自己心事，反倒开始犯困，一手拄着脑袋，打着哈欠吐槽，“我还想哭呢。”
　　高懿懿打了个饱嗝儿，狐疑地转过来：“他们也骂你吃屎？”
　　“啥！”勤王震惊。又不困了。
　　原来，高懿懿在五皇子府为高崇武断后那会儿，不得不跟李显智、李景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五六皇子对高懿懿那日在左侯卫寿宴上替李显智他媳妇出气的飒爽英姿印象深刻，不由得奉承了几句。只是高懿懿这从头到脚都跟传统官家娘子的形象内里毫不相关，完全超出了两位皇子的储备范围。皇子们夸无可夸，便赞叹起高懿懿可与勤王盛装酷似的身板来。李绍云嘴角一抽，他已不用小女娃子沉痛复述，自己就大概都能想象得到。两位皇子本意是羡慕高懿懿一介女子却能年纪轻轻就高大健壮、跟催肥大补似的，而高懿懿显然只能理解字面意思，在她看来，对方嫌弃她的出身，暗戳戳骂她是在庄稼地里跟牲畜抢食的不入流的货色。“当然我已经怼回去了。”小女武将倔倔地强调，亦或是在安抚依旧在为此黯然神伤的自己。
　　“噗嗤。”勤王忍俊不禁，躺倒叹气。高懿懿怒目，也扑通倒下来，一双小牛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乐啥。勤王偏过头去，先破功又笑，翻了白眼，抽了一旁盒子底自带的衬纸把对方满嘴满脸的残渣草草抹去，然后才道：“我敢肯定他们没那意思。只是有点惊讶，没想到你还会在乎这些。”
　　“我怎么会不在乎……”高懿懿扒拉开他的手，自己攥紧纸团随手一扔，“你咋能确定呢？”
　　“诶！”李绍云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空中一道利落的弧度落尾在院中空地，弹动了几个漂亮的曲线。他也懒得管了。“你这是两个问题。到底要问哪个？”
　　“都问。”高懿懿亮着眼睛坚持，“你先说你怎么确定他们不是骂我。”
　　勤王一个深呼吸间，抻了个懒腰，形成双手承托脑后、翘起二郎腿的惬意姿态。他回复到高懿懿打扰前的面无表情，那大概看起来有些严肃。“诚辉，因为如果他们真的骂你，就不会让你如此轻易地感受到了。”李绍云定定地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在高懿懿的不解追问下，他斟酌着，语重心长道，“你可以把语言看作一种……武器。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表扬也好，批评也罢，其实都是可以辅助达到自身目的的工具。适当的恭维、支持，能帮你拉拢来意想不到的朋友和帮助，相对的，打压、构陷，无疑是对心理防线的一种进攻。”
　　“相较于肢体上的对碰冲突，语言心理上的较量一向被认为是更高级的攻守对弈。因为它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对暴力的浅显认知，而采取了效率更高的利用方式。”勤王对高懿懿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它把千军万马都装在这里，全凭脑力完成一场场生死厮杀。”高懿懿表示，这听起来比她从无败绩的回马枪还要厉害。李绍云肯定道：“言语这种武器，能达到的效果比武艺绝招还要厉害，可以说是撒手锏中的撒手锏。你知道什么时候撒手锏才会被使用。”小女武将接得很快：“身陷绝境、迫不得已之时。”
　　勤王点点头，伸出双臂，在空中比划着又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伯仲，或是一方不敌、陷入殊死之搏，这叫绝境，不得不用撒手锏了。而双方实力差距可辨或尚有周旋余地，这种时候各自都有退路，或者至少一方游刃有余，那轻松的一方就不至于用到撒手锏。对吧？当你跟五六皇子坐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属于哪种情况呢？”李绍云放手胸前，偏头等高懿懿思考回应。
　　“嗯……”小女娃子挠着头扑腾了几下，慎重回答，“单论武艺，两位皇子加起来也不及我一根手指头。可元伯和你们都说过，这是宫中，不比沙场，行事必须处处守着规矩，尤其不可妄自动武。由此看来，我无从出手，而两位皇子身份尊贵，一言九鼎，当是皇子们占优。”李绍云顺势提醒她：“你说的没错，就算你是勤王府的任事，你也不是亲王本人。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现状你肯定难与五六皇子平分秋色。那话说回来，此刻，两位皇子于你占优，他们会使用撒手锏吗？”高懿懿摇摇头：“应当不会，除非他们是傻子。”勤王被她的简单直接逗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我那五弟六弟……傻倒不至于。于他们而言，周旋于我们兄弟之间确实有点勉强，但对付你，还是太简单了。想必头一回照面，你就被他俩给看得透透彻彻了。”高懿懿感受到被轻视，又无法反驳地气鼓鼓。“你现在既然知道了，以后学着长点儿心眼儿就好。”李绍云并不过多安慰她，只是言归正传：“现在你再想想，五弟六弟至于言语上骂你吗？”这回高懿懿沉思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
　　勤王欣慰地点点头：“那我们再说你的下一个问题。”诚辉疑惑：“啥问题？”
　　“你自己说的话，这就给忘了吗？”李绍云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爬起来就要拍她。小女娃子灵巧地后拱撤开，偷笑：“想起来啦！你为啥觉得我不会在乎这些？”
　　“真是服了你了。”勤王这才翻着白眼，躺了回去。“你生什么气啊？被人说你催肥长大而不乐意？”高懿懿一听这，又委屈起来，忙不迭地点头。
　　“你真是吃肥料的？”
　　“没有！”高懿懿撑起来，严词自证。
　　“好了好了，知道了。”李绍云被震得慌，赶紧虚抬手，把她按下去，“所以你是因为被人说自己没干过的事而委屈？”
　　“我是生气！”高懿懿气呼呼的，“他们要是真的造谣，我说啥也要宰了他们去！”
　　“嚯！”勤王可听不得她这么说，整个人都吓精神了。毕竟这小丫头片子有前科，说刀人那是真不含糊。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全天下到处都传皇室谣言，多离谱的都有，尤其是我的。照你这么说，那我还不得屠尽天下百姓不成？”
　　“……”高懿懿被怼得哑口无言，想坚持一下自己的原则，又怕李绍云真剑走偏锋，懵懵地眨巴着眼睛，顿时没了气势，“……那不成。”
　　“你知道就好。”勤王见她没有用人多人少来辩驳，自己也是松了一口气。算她良心未泯。“还生气吗？”他问。高懿懿犹豫道：“骈行，他们是不是不把我当正常人看？他们当我是牲畜动物？”
　　“我还想问你呢？”勤王就等她问这个，“你希望他人怎么看你？像其他人那样？可平时叫你不要跟你那战马胡闹，你又不肯；让你规矩一些、别上蹿下跳，你也不听。我还以为你不希望融入我们，而喜欢和飞禽走兽亲为一家呢。”
　　高懿懿挠了挠头：“原来是这样。那我确实宁愿跟大崽崽一个样子，他们没看错。我不气了。”
　　“呃……”勤王自然希望她能更倾向人类一点，但是估计这是个漫漫长路，既然高懿懿起码知道理解见解与表现之间的关系了，他也只好见好就收，“……行吧。”
　　李绍云停顿一会儿，又道：“你不介意被与走兽相提并论？”高懿懿点头：“嗯哼。我知道其他人不这么想，所以如果听到，我知道他们在骂我。但我觉得飞禽走兽也很好，它们比我自在，比我豁达。”勤王眨眨眼：“那你……”他无需问出口，大概能想到对方一定是因为元伯才走上社会人这条道路的吧。高懿懿心领神会地回应：“但认识元伯乃至你们以后，我知道了，它们比人弱小，比人无助。我不想无能为力下去，所以我大概更希望像人一点吧。”
　　勤王沉思半晌，总结道：“你觉得被骂，不是因为动物低贱，而是因为它们无力？”高懿懿疑惑：“这有何区别？”
　　“……”李绍云被问住了。他不由得干笑了下，呢喃重复道：“有何区别……这真是个深奥的议题。”他不禁觉得高懿懿简单明了的理解是对的，所谓高低贵贱，难道不是依靠文武韬略斗争划分出来的吗。想不到如此道理，反倒是这小丫头片子点醒的他。“我觉得你说的对。”勤王沉吟道，“那你之前生气，是受不得别人骂你无能为力喽？”高懿懿点头接上：“这可不是造谣了。要是我自己也觉得他们说的对，怎么办？”
　　“你也觉得自己能力不足，被戳到痛处了？”勤王追问，得到肯定答复，他淡淡道，“可谁又十足完美呢？”高懿懿提醒道：“可他们至少比我厉害，就像五六皇子。”李绍云凝视那双眼眸，就像在看若干年前的自己。他轻声回应：“他们以前也比我厉害，至少可以自由出入。”
　　“真的假的？”高懿懿不信。勤王笑笑，说她可以向元伯求证。“论潜力，我觉得你比我那两个弟弟厉害。”李绍云把高懿懿刚要翘起来的傲气给弹了回去，又接上，“而且你比他们多一项优势。”
　　“什么优势？”
　　“你为此感到生气，说明你对自己现今的不足产生了意识。”李绍云语重心长道，“得先有意识，才有可能采取行动不是？毕竟我们不是元伯那样生来俱有的天才。”
　　高懿懿抱着腿摇晃，期待道：“所以我很快就变得厉害了？”
　　“那可不一定。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勤王又笑，循循善诱，“光有意识还不够，得采取行动。有了行动也不一定对，得找准正确的方向。行动方向对了，还要坚持下去，半途而废可不行……”
　　高懿懿越听越皱眉，叹气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勤王用惊为天人的眼神盯她。“武朵教的，”高懿懿有点不好意思，“用得对不对？我就记得这一句了。”李绍云猝不及防又听到那个名字，愣了愣，才缓缓微笑：“至少你现在有了行动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