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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五十五章 青玉案(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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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落幕,万岁有终。九州无主,民心动荡。六尺后生凭栏望,郁愁不展敛容息。此情此景在元伯看来,那被安置在静谧宫殿内偶尔飘摇的素幡比激流滑坡、山涧险境处的雨打浮萍抖之更甚。后者抖在表象,深茎厚叶经年壮大,给予了它顽抗挑衅的底气。而前者面上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安逸平和,却瞒不住他,抖在缺凭乏依的骨肉肌理。
从后走上两人,其中御史中丞弯腰探身,好奇盯了他半天,忍不住伸手戳了下元伯肃穆到紧绷的面颊。“元詹事,人算如何能较量得过天算?”门下侍郎惦记着武朵的嘱托,拍了拍元伯的肩膀,主动安慰他到,“你小小年纪能帮扶太子一路辗转杀回长安,登门东宫,已是料事如神了。接下来无论如何,你这些才干功劳也是不争的事实。”
早过不惑之年、向来不拘小节的御史中丞也看不下去了,替元伯愤愤不平地发泄:“圣人这一去,各路妖魔鬼怪全都狂欢似的从各处爬出来竞相斗艳。几大权柄罗落马,可算显着他们了。哼。”冷笑过后,他玩心大起,杵了依旧深陷神游一般的元伯,等人终于作出疑惑反应,便顺着好友方才的言语进而揶揄道,“始料未及也实属正常,不必硬撑。就算你现在经受不住、想要撂挑子放躺,也是完全没问题的哦。我等叔伯前辈自然能体谅你。”
元伯先是被他不着调的话语说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满脸无语地回应道:“呃,倒也不必。”经过二人一打岔,他也想通了些,背起手来回望宫际,释然叹气:“疏忽就是疏忽,没什么可辩白的。如今想想,前有诸位早我入仕那么多年,皆为人中龙凤,却也宦海浮沉,本该是最显而易见的暗示。怎么会只有天子皇子的难处……是我自己罔顾躬身尽事的细节,把这些想得过于简单了。”
随三公主刚走过来的中书侍郎恰好听到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在三人回身迎接的时候,转向李昭宁淡淡地口吐一句告状:“臣好歹一大把年纪的,有被冒犯到。”三公主不怕事大也丝毫没有同情心地开怀大笑。即便明知对方有意调侃,元伯还是为这无聊的举动感到无语。
然而更无语的是门下侍郎。他心情复杂地向御史中丞坦言:“真受不了。明明都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如此冷静自持?想看看元詹事苦大仇深的模样,就这么难吗?”御史中丞十分理解地笑着点头。
武朵与上官和顺忙于操持后宫庶务,最后到场。只听得门下侍郎酸意十足发言的武朵与和顺狐疑对视一眼,彼此都很疑惑:“元伯不总是对太子的事苦大仇深吗?”聪慧睿智浑然天成的小郎君未雨绸缪地朝她们竖指唇前,警告两位知之过多的小娘子莫要宣扬他的私密丑事。武朵只好掩面偷笑,上官和顺就当场没绷住。
“你们在笑什么?”李昭宁好奇询问,示意武朵独乐乐不若众乐乐。“话说中丞,”元伯连忙打岔,“我倒是在意你。这次太子失联好久,你倒是接受良好?”经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纷纷被转移了注意力。御史中丞顿时无奈垮脸,解释道:“唉,怎么说呢?再浓烈的火气,遭受骈行这种软硬不吃的主,早晚也得麻木。”门下侍郎忍俊不禁,拍着好友因心累而塌下去的背脊:“那恭喜你了。”
众人笑过,默契地短暂放松了一下。“虽说东海状况终于明了,骈行健在自如,”武朵开口,言归正传,“但眼下各路人马都有分羹插手的架势,恐怕太子回京这条路……不好走啊。”众人闻言纷纷严肃起来,点头应和,各自思索。
元伯首先给当下他们面临的危机定性:“眼下看似群雄四起,但叫嚣者皆非圣人亲信、贵妃格局,我们倒也不必过于焦虑。关键在于,这些新显势力如若各自单打独斗,就不成气候,可一旦互相勾结,可就着实难办了。”所以说,对面是个合纵连横的议题。在场各位都有自己惯常应对的方法思路。
门下侍郎想先从已经掌握的部分逐个击破,于是询问武朵有关七皇子生母昭媛的父兄。武朵谨慎道:“虽然取消殉葬一举牵制了昭媛家族的动作,但我认为那绝非长久之计。昭媛别说是对我们过河拆桥,还大有结盟他人的动机。”
三公主本着尽可能团结一切摇摆不定的力量而提出质疑:“为何?七弟年幼,如若被扶持登基无异于受制傀儡。此时昭媛借力与他人结盟,虽然可助七弟逆袭,可也等同于将儿子前程拱手让人。昭媛娘家是我们需要警惕的势力不假,但相较旁的,也排不上说得上话的位置。她如何不选太子,而与那群虎狼谋皮?”
武朵叹了口气,上官和顺替她说出心里话:“殿下,从你的视角看来,昭媛抱紧太子大腿、韬光养晦确是不二之选。然,不得不承认的是,殿下身为太子长久以来的盟友,在对太子有关事宜上的思量已然不够客观。如今从昭媛看来,太子为人处世如何?三位兄弟里起码有两位的命运终结要由太子来背负,最后一位的死因究竟如何,因为一贯被讳莫如深,更给了谣言飞起做足了准备,如今也是传得沸沸扬扬。昭媛作为七皇子的母亲,你说她如何能信太子?”三公主自知其所言在理,沉默地蹙眉沉思。
正在试图看透这困局本质的中书侍郎随即想到:“是啊,从名声上讲,太子是有‘前科’的啊。彼时坐镇优势一方,虚名假利不足为惧。坏就坏在,太子当下所处的局势不利。所以眼下试图令摇摆者对太子有所改观未必有效,当务之急是要坐实太子回京登基是唯一可能。”元伯眼神一转,抬手抵在唇尖。
门下侍郎与上官和顺情绪都有点激动,同时开口追问中书侍郎:“仁兄,问题不就是人心叵测导致太子难以回京吗?”“那不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了吗?”中书侍郎急切想解释,结果一下子嘴皮子卡了壳。三公主按下中书侍郎无意义比划的手,并制止门下侍郎的追问,解释道:“啧,稍安勿躁。谁说一定要骈行人到这才叫坐实消息了?侍郎的意思是,也许应该我们这边采取行动。”
武朵恍然大悟:“得散布消息,抢先手在百姓群体里扎下太子正统、伤之忤逆的印象。”她看向元伯,而后者正好做出决定,放下手,点头沉声道:“还要有人去接应。骈行为保东海局面,定然不会带走营区主力,那么必不可少要寻求当地官府的帮助。我们得尽量早于他的行程探明沿途官衙的真实态度,免得他被打个措手不及。”
“那么问题就在于,派谁去……”三公主沉吟道,“不,更重要的是……怎么去。”中书侍郎也是愁容满面:“京中出兵相迎,必会削减宫禁护卫,帮得了太子,可是也冒险了根基。”上官和顺质疑到:“派兵过于招摇了吧?眼下人人关注朝中动向,如若接应之人先被察觉,他们岂不会先下手为强?”门下侍郎则持有不同观点:“不派兵的话难道派个说客?秀才遇上兵,有话也难说吧?”两人各执己见,眼看就要吵吵起来,被头皮直跳的武朵立刻叫停。
“……”武朵先缓了口气,然后总结各方意见,做出大体决议,“接应还是要接的。元伯?”元詹事眼睛转得飞快,最终得出结论:“我去。”
“得,”门下侍郎无奈,“还真是个说客。”还不等上官和顺继续试图说服他,元伯紧接着补充到:“当然也不能我一个人。我是说,此事由我来安排,得找个灵活变通的法子,带点精锐兵力出去,又不能让宫中露怯。”
“与其找出其不意的方法,”从讨论开始便始终没有出声的御史中丞突然插嘴进来,“倒不如找些适应灵活变通的人手。”
“岳父挂念先圣遗愿,亲自督办各项仪式。他那一把老骨头,我也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打算辅佐一二。宫中威仪,无非是维持这祥和表象,此事不妨交由我与岳父。至于接应和舆论,我就不强逞掺和了。”他说着,并从袖中抽出一卷兵图,“不过,好歹我还能从变卦兵部顺出来点有用的东西。这是岳父与家妻兄弟姐妹共同整理出来的势力分布图,至少已知各方都有标注。元詹事若是前去接应骈行的话,当有需要。近京诸部,太子妃也可有针对性地防范一下。”
“多谢中丞。”“多谢。”武朵与元伯欣喜又郑重地接下。御史中丞拍了拍好友肩膀,后者洞悉其意图地收敛些激动的情绪。如今只剩舆论一则尚未计划,上官和顺灵机一动:“西北方向本是太子势力范围,是最容易掌握舆论和戒备的部分。魏家军、领军卫,还有我的叔伯等人都可作为消息源头,向四周扩散。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立意和程度都高度可控。”门下侍郎也想到:“我的人脉也是如此,这样,除了东部交由元詹事,我和上官娘子可以各自负责一处。”
中书侍郎看向李昭宁。三公主从善如流地应下:“那么京中就由我来。依斐还是关注些大局上的决策吧,莫要被细节局限了视野 。”中书侍郎难得主动请缨道:“既然各位都有具体要务,而元詹事又要离京,那我也不便推脱,就由我坐镇中书省,配合太子妃掌握前朝运作吧。”武朵点点头,众人由此对接下来一段恶战的应对举措达成一致。
解散前,元伯又想到什么,提醒武朵道:“说起来,还有一点让我难以安心,虽说可能只是我多虑罢了……”
“骠骑将军都未知的那部分暗棋,对吧?毕竟任何人都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变卦,成为我们与骈行联络照应的阻碍是吧?”武朵早有所感地接上,“对此,我也已经有了些想法。”她告诉元伯,与其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揣测,不如施与些许可承受后果的信任,试探一番。毕竟,没有什么比失望更直观的阵营划分了。元伯见其有着相当巧妙的思路,便放心交给武朵就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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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他到底是活了下来。”
“呼,还好还好。”灵堂内,六皇子如释重负,同他五皇兄一齐轻轻叹气。李景然凑身到李显智耳边,难掩雀跃地轻语:“虽然人还没回,但至少不用担心……”他拍拍五哥的肩膀,言尽于此。李显智麻木回头,顺着李景然的目光瞥向对侧一众低头私语的权贵亲族,而后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
“六弟,我看现在高兴还是有点早了。”五皇子并未感觉到多少宽心,低声回应道,“二哥一天不归,这局面就一天说不准呐。”李景然点头肯定:“诚然,五哥,我们还是小心为妙。我总觉得他们在琢磨利用五哥……”还没等李显智闻言警觉,二人被突然走近的武朵打断:“五殿下,借一步说话?”两人一惊一乍了半天,李显智才回过神来:“啊……嗯……噢噢,好的。”只一个起身间的眼神,李景然心领神会地跟上:“我也出去喘口气。”
“六弟!”李显智心有余悸地边走边掐李景然的衣袖,“你可太会安慰人了!”李景然自己也觉得差点因一时忽视而酿成大错,吃痛连连讨饶:“我错了!五哥饶命!”诚然,太子一日未归,他们二人的安危就没有保证。还是小心依旧的好。
武朵向五皇子寻求暗中监视的帮助:“妾身听闻殿下与驿马官员多有渊源,如今太子身在远方、恐有心之人故作消息不畅,才不得已借五殿下的人脉探明虚实。”此举若是行之不当,可能会牵扯他进政斗漩涡,因此李显智有些犹豫。他看向李景然,后者显然已被太子妃说动,正跃跃欲试地盯着他,等他的决定。“……”五皇子无奈叹了口气,回应武朵,“臣弟自然也想为太子尽一份心力。太子妃莫慌,我这就秘密出宫,交代一番。”这小子,刚跟他说完小心,一听到太子危机,又全然不顾了。那他这作五哥的,还能怎么办呢?
“不过,我身子不大爽利,不便操持如此要紧的事务,恐耽误时机。我将驿马事宜暂且交由太子妃直接调遣可好?”武朵欣然应允,简短寒暄过后,就去忙别的了。
五六皇子不日就便装乘车出宫,约见熟识的官员。
李显智放下车帘,回头无奈笑道:“本就是丧期离守,我一人偷偷溜出来也就罢了,你还非要跟来。结果我差点得换辆大车,还多叫个人跟着。”
“这不是没让你换车嘛,两人挤挤也成。”李景然不服气道,本来就贴他很近,又覆手其上,“五哥,你这行动多危险呐。你瞧瞧手都拔凉。”他轻声附耳道:“我知道你害怕,我也怕,所以才要跟你一起。放心吧,五哥,就算有什么差池,我也想好了,你往我身上推就好。”
李显智没明白地茫然眨眼。李景然解释道:“我本来就不想给圣人守灵……”他一言及此处就有点愠怒,一向温润的表情也难免显得有些狰狞,但看在五皇子的面子上,他强忍下来:“我已与太子妃商量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就将我与我娘从谱上摘出。好在圣人一向不喜我们抛头露面,这才有的操作。我不愿作那为恶我娘之人的孩子,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为其守灵。这样一来,如果有人发现你的行踪,你便说是出来逮我的。他们还能说你什么?”
“六弟……”李显智错愕后又万分感慨,“你怎么……”李景然理所当然地笑着,试图打消对方的顾虑:“什么怎么?我不一直都会为五哥想出好法子的吗?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呃,我不是说这个。”李显智当然知道六皇子一直是自己的智囊,他疑惑的是,为什么李景然明明不想给损害了婕妤名声并从此影响了母子俩一生的父皇守孝,却每日都准时准点地端坐在灵堂里。但他转瞬就自己想通。是啊,还能为什么呢?其实六弟不是已经回答了吗?他一直都是这样,陪伴自己左右。
“……”李显智莫名感到有些不忍,垂下眼眸自言自语道,“经历这些,你倒是一点没变。”李景然就与他促膝接踵,听得真切,不明所以地笑道:“经历什么,我是与五哥在这宫里相互扶持着活下来的,这一点也没有变啊。”
原来如此,所以他还是从前那样,习惯从未被打破 。
“不过五哥你确实有些变化。”六皇子随口道。
“嗯?”五皇子疑惑看来。“五哥,你好像……”李景然煞有介事地停顿,“成熟些了,尤其是变聪明了。哈哈哈哈哈!”
“……”李显智被耍了一遭,忍无可忍,在本来仅容一人的轿厢内对六皇子拳脚相加,“是嘛?我看你,六弟,愈发嚣张了啊!”
“我错了,五哥!”李景然在对方收手后的第一时间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啧,五哥真是不解风情。我这是恃宠而骄……好好好,我闭嘴,闭嘴就是了。”
很快抵达目的地。五皇子留下一个护卫留守李景然。下车时,李显智不由得又回头看了六弟一眼。
“你可以的。”李景然用夸张的口型鼓励他。李显智莫名觉得那表情神态生动又好笑,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妥协于对方的用意:“呵。”
“诚悦,找个能吃饭的地方老实等我。”五皇子对李景然道,“你可是自己说的,所以今后无论你以什么身份而活,都不能离开我身边!”
“那是自然。”六皇子毫不犹豫地回应他,“如果五哥回来晚的话,我会自己先吃一轮。”
“想都别想!来人,把他的荷包给我收了。”
“啊?我错了,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