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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五十四章 临终托付(上) ...

  •   夏至刚过七曜,晨曦才做改变,她的温度将从不知不觉间缓慢走向另一个极端。而此刻,一切察觉尚算过早,无人准备应对寒冬。同烈日一般火热起来党的是东海的营地。所有副将分身乏术,首领案前应接不暇。
      失温,在这个时节无疑令人始料未及。千牛备身刚好从门口路过,上半身还未反应过来,腿脚已率先蹬地折返,去取那存放过冬衣褥仓库的钥匙。他反应及时,才让李绍云一回身就伸手达成。余威摄人的太子未来得及暴躁出口。
      围拢半圈的军医相继起身,李绍云从他们身影的间隙将厚布抖开,铺盖向榻上那魇在黄泉路口无所适从的重伤患。“他要醒了吗?”退在一旁的千牛备身看到高崇武冷汗密布的灰白面颊上睫羽似有微动,倾身耳语问向最近的医士。“脉象渐稳,”疲惫不堪的军医长舒一口气道,“以现在的状态看来,当是会醒的。”
      李绍云担着沉重的庶务,并无多少时间陪坐。见左副终于脱离鬼门关,他便暂且放心下来,转瞬有因下一项日程提上脑海而脸色不复平和。太子交代一句后便大步流星地黑着脸走出房间。医士们早有心理准备,各自熟练避开那俨然随时就要爆裂开来的、行走的炮仗。千牛备身的关注点还在高崇武身上,慢了太子半拍,连忙转身跟上。李绍云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千牛备身随即解释,高懿懿和大侄子正分别带人在海上、岸边排查留意,他则刚从镇上调配好接下来几日营里急需的人手和物资回来,自己充当随行太子左右的临时副官。
      李绍云点了点头,转眼就到目的地,他在千牛备身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前就推门而入。
      “鸿——胪——寺……”
      “消息走漏并不在我。”身形稍显娇小、披发敞怀的鸿胪寺丞头也不抬地截住太子盛怒。四两拨千斤。他正奋笔疾书,因二人的闯入而被打断了思路。在李绍云勉强压制形成的沉默里,寺丞略作思索,接续回忆,一边提笔续写,一边安抚:“事发意外,我知道你现在充满疑问,而我也是你怀疑的对象。殿下放心,真相必然会水落石出,事实自会证明我的清白。”他放下笔毫,起身绕过桌案将纸递给太子。李绍云狐疑结果,凝神查阅。
      千牛备身从太子肩头看到,那是一份名单。两人抬眼看向对面。鸿胪寺丞才倒出手来打理前襟,一边梳理两鬓乱发,一边想二人解释:“照理来说,此行当只有殿下、四位副官、我以及新罗王和诸使者不过十人知晓细节。密谈暴露,殿下险些遇难,高左副伤势严重,新罗使船亦已沉没,殿下以我等为首要排查对象非常正确。”
      “然,虽然我自认不辱使命,仔细想想,仍有可能在个别方面疏忽大意。所列皆为新罗托我传信殿下以来,我印象当中经身顾视之人。”在千牛备身恍然大悟睁圆双眼时,鸿胪寺丞严谨一拜,“臣愿听凭殿下发落差遣,知言如一,无怨无怼,直至查明事情原委,为左副伸张仗义。”千牛备身偷瞄太子的脸色。李绍云没有马上回应,眼神盯着鸿胪寺丞的颅顶,讳莫如深。
      门口渐生嘈杂。事儿多大侄子眼尖,一下望见门缝中的二人背影,抬手一指,一行人急急跑来。“殿下!”众人一齐抱拳俯首,大侄子沉声禀报,“臣等搜寻失联战士,发现一新罗使臣尚有气息。臣恐新罗与此不无关系,擅作主张,将其带回。”他身后是同样气息不稳、强作凝神的董家诸郎。
      “无妨,尔所虑甚是。”李绍云闻言惊喜发问,“那人情况如何?本宫要亲自文化。”大侄子和一众紧张的董家郎君纷纷放松下来,快语交代只要医士稍加救治便可尽快安排。
      从毫无头绪突然发生转机,太子心情稍稍转晴。李绍云回头看了眼同样被新罗消息源吸引了注意、眸光雀跃的鸿胪寺丞,随后他收下墨迹白蜡,扔下一句“无令不得出屋、不许见人”,就领着年轻将士们快步离去。千牛备身这回反应很快,紧随太子身后,出门便请示派人照看、看管寺丞居所,得到应允以及前往镇中排查寺丞所列嫌疑人等的任务。“如寺丞所言,从所有直接关联延伸出去。但,莫要声张。”千牛备身心领神会,郑重许诺。
      还没等人群分拨,李绍云又叫他的名字叮嘱:“此事从玄铁旧部里抽调你用得惯的安排。若人手不足,让诚辉去给你协调。”太子身后的大侄子还茫然地眨眼,千牛备身则已瞬间通晓,领命离去。
      与此同时,高懿懿正带几个目视奇佳的玄铁旧部三五分散窝在岸线附近距离海面占城最近的礁石后观察百济、新罗两国交战的实况。日头摇晃没落,将本难以聚焦的极处点亮清晰。浓烟穿透层层霞光,远海水陆交界的弧度泛起诡异的湿红的光泽。那红光从丝线般刮眼的若隐若现,逐渐潮水般展开。
      “……”前方感受最直观的老战士不由得浑身起疹子地暗骂一声。其后年轻点儿的战友也纠结起鼻翼,仿佛能从数里开外问到那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时有残盔片甲飘过视野,狼狈无依地纷纷被那红绸接纳沾染,然后渐渐丧失了继续漂浮的气力,陆陆续续被攀升的艳丽色彩狼吞虎咽。
      高懿懿拍了拍前面的人,口型示意:“走了。”小队成员点头回应,默契地彼此掩护着撤到礁石堆后的小舟上。
      刚有点起色的调查转瞬又陷入僵局。新罗使者的证言与李绍云自己的估计相差无异——让李朝太子、战将在与本国交涉过程中陷入危险,显然不会是新罗王想要看到的结果。而另一方面,尽管千牛备身在搜集线索过程中充分展现出了远超过高懿懿和大侄子的人情世故,机智灵活得令他感动,可到手的结论中依旧没有能打破他的思考局限的破局之象。推窗打开一方通风的画框,框里赠送的孤光与他眼底的愁绪交相辉映。
      鸿胪寺丞神出鬼没,时有令他头疼不假,可那只是寺丞个性。就算没有千牛备身考察后的佐证,李绍云也大概心里有数。对于闭门沉思、同样为此忧心的鸿胪寺丞来说,太子没有从他和他提供的线索上发散出任何一点值得关注的对象,既是欣慰,也是遗憾。欣慰是自己身正影直,而遗憾的……早被解禁的鸿胪寺丞坐在门口望向兀自悠闲的素晖弯月。
      武朵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她当然对东海这边发生的变故还一概不知吧。寺丞不禁为那位他与太子共同的友人感同身受地发起愁来。出师未捷,就困难重重。近来难得清凉的静谧夜幕里,相互重叠的两声轻叹。
      高懿懿在一个夜半风尘仆仆赶回来汇报半岛周边惨绝人寰的景象,才算给了太子一个从压抑情绪中松解的机遇。小女武将回营时顺道去看了眼高崇武。与军医乐观估计背道而驰的是,几日过去,在事发时以身救下太子的左副依旧没有转醒。
      李绍云白天刚去看过,又从高懿懿口中更新了并无新意的消息,心情已然麻木地死水一般。小女武将好奇问他,自己不在这段时间里,营里如何。她听闻哨岗窃窃私语地探讨被千牛备身叫去问话的事情,连和她一起回来、饥肠辘辘的一众斥候也被一一拽走。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抓向眼前最近的一笼,在被强制拖离失散多日的生命“伴侣”时,哀怨地塞满唇腔喉口。想必不肯轻易放弃、一视同仁到有些走火入魔的千牛备身还得花费好些时间给这帮饿死鬼投胎人先倒水顺气。倒是……高懿懿从李绍云口中了解原委后疑惑想到,没人来找她问话。
      “你用不着。”没外人在,太子转身倒向一边,两手撑头仰望天井,稍微抻直坐麻的双腿。小女武将与她隔着两张桌案,正埋头猛造,屏蔽一切。包括她自己时不时的灵光一闪。
      “嗯?”一碗终了,高懿懿打了个急出来的饱嗝,后知后觉地感慨,“噢,是哦。我是很可信啦。可斥候郎君们本就是玄铁旧部,与崇武形同父子手足,自也不可能会背叛我们……”她皱起眉头,陷入沉思。虽为出口,但李绍云自然明白。如此一来,千牛郎君在他们回来前得到的有效信息如何,在问讯他们后也会是依旧如何。高懿懿也明白眼下比起考察忠诚,更最重要的是查明真相。如果真相迟迟难以水落石出,甚至探明其真身已经开始耽误起正事来……
      “其实,”李绍云轻叹开口,在高懿懿疑惑抬眼看来时,他保持着对视顿了一顿,随即借力手臂、一跃而起,盘腿面向右副,无比正色道,“我也有想过,我们也有可能只是被百济突袭新罗而牵连误伤。”
      “这种可能……”在右副因思索而逐渐瞪大的眼神中,太子下定决心一般,将自己的推测如实道出,“本来也比较被接受。如今看来,愈发不得不信了。”高崇武昏迷不醒,而高懿懿又远在线外。往常这种局面,元伯多在李绍云身边,他依然有处可探讨那些不成模样的想法或悬而未决的问题,不必太顾及军心士气。最近这段时日,李绍云自己偶尔就联想起从钱塘返回长安发现元伯遭遇毒手的感觉。他和那时一样稳定地保持发挥,大概率也总会找到某个灵光一闪的突破点。但只有一点他无可否认——孤单,紧张,恐慌。只有这一点他每次都无处倾诉:
      如果,他也可以不必总是解答疑问。
      小女武将一双星眸眨着眼皮转悠,沉思一会儿后,也探过身来。她向太子询问如何应对。上等的战术是万无一失,中等的战术是有所准备。虽然话是这么讲,但并非打惯了中上等战役的人就一辈子都躲着莫测变化走路。高懿懿的想法直观而便于理解执行。大不了,别忘了,还有兵来将挡、见招拆招不是?
      对方这种无论如何总要积极面对的态度成功感染到了太子。李绍云面对高懿懿充满干劲儿的红润脸蛋,渐渐重拾微笑。“没错,诚辉。”太子挺直脊背,两手环胸,恢复了迅速思考,“我与崇武曾探讨过现在东海兵力的情况。崇武的判断其实非常准确,战舰简陋、军心不齐,仍需韬光养晦。此时与周边发生冲突绝非上上策,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高懿懿无师自通地觉得接下来应该有一个“但是”,而她随着李绍云的回顾前摇一路认真听来的目的正是这个——但是。
      “但百济武王的图谋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其国力日益强盛,大有改变半岛局面的势头。这已然成为压倒性的考量因素。”太子问向右副,“依你所见判断,百济与新罗这场战争,会如何结束?”高懿懿略作思考回答道:“若我朝不插手其中,新罗必败,而且很快。”
      两对一脉相承的将帅目光久久对视,都从对方的反应中获得肯定而愈发坚定。“打吗?”右副盯着太子询问。李绍云沉默,同样回盯着对方。
      准备不足是实,机不可失在即。权衡一词向来是春闱秋试里热门的议题,在志向高远、才华横溢、卓荦超伦的群体中被反复探讨。可如果稍微视线放开一点,往市井民间、白丁俗客、村野匹夫处偏垂一点,就会发现一个直观简单到无以复加的道理——
      在秤砣被移动到它那尽善尽美、无懈可击的唯一落脚点前,如果没有人为的承托阻挠,几乎所有会被挂上的物件其实都是能轻而易举令秤杆臣服的至尊力量。
      “打!”太子向右副坚定交代,“而且要速战速决。不能让百济拿下新罗!”在他们准备以长久时间维度构建出强健军力的同时,自然有人在韬光养晦地等待一个扭转局面、推陈出新的机遇。补充与今日三国平分秋色的所需实力,也许只需不过数年。而弥补与一个占尽天时地利、人为涅槃重生的半岛相提并论的差距鸿沟,可能会用尽他们几辈子。
      “好,打!”高懿懿目光灼灼、语气坚定地接上,“老样子,骈行,我同你并肩冲锋。”
      正思索在缺失高崇武的情况下该如何安排攻防战力的李绍云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他豁然开朗。看着小女武将澄亮澄亮的眼睛,他破天荒地想要无比温柔地抚摸上去。那冲动,无关情爱,深邃沉重而充满怜惜。
      这几天以来,李绍云终于进一步放下心,倍感轻松地抬眼去好好瞧一瞧窗外的夜色。骈行,骈行。两马并行以为骈,加以行字又成双。听起来生拼硬凑出来的一对小字,竟然神奇地与他后来的人生经历屡屡辉映上了。元伯,诚辉,崇武,魏枫,那么多人,还有自打认识……她以来的闪耀群星。怪不得老一辈总讲,取名绝不可含糊,取就取个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李绍云目送打着困乏哈欠的小女武将蹦跳出门、坐在月台穿鞋。“骈行,”高懿懿脆生生回头喊他,“你吃饱了吗?我要去伙房,用不用我给你带点儿?”太子顿时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你到底是困了还是饿了?”对方说都有,而他当然回不用。
      “行吧。你也早安寝喽。”早在碧华半照垂怜于他前,便有润物春雨悄悄来过,留下她温柔怀抱的暖意。
      “明儿见,诚辉。”

      ——————————————

      倘若时光能够回流,他一定不会这样回复。就是要他以命抵命来换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也认了。李绍云想到,反正这条命可能本来就该在与高崇武喊话时的甲板上走向终结。
      而不是一盏一盏吹灭照亮他心路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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