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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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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变得和从前一样,吃饭睡觉斗嘴打架,睡觉吃饭打架斗嘴。
日子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至少他们不用再成立什么找食小组去担心有一顿没一顿的伙食,如今他们可以一天两顿,偶尔还能吃到美国罐头。只是他们不能出门,必须一天天腻在这个用不了几分钟就能拿脚丈量完的院子里,互相捅开疮疤,说并不那么让人发笑的笑话,支赌资奇怪的赌局——周围的面孔少了几张熟悉的,但是他们多了一条不怎么好惹的狗。
残渣们没再拿迷龙和孟烦了是否会再爆发一次对峙来打赌,因为有目共睹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也回到了一个半月之前的样子,用“相敬如宾”来形容或许奇怪,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近几天来他们两个人分别和其他人都发生过因无聊而产生的摩擦,除却彼此。
似乎仍是那微妙而奇异的平衡感,两个人都成了不同领域的神祗般存在,一个你不要想在口角上占到便宜,一个你不要想在拳脚上占到便宜。所以重回收容站的日子,苍白无聊鸡飞狗跳,但总体称得上和睦。
而现在最热的一场赌局,支在孟烦了的脑袋上——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没事儿就爱和那条大狗缠斗套近乎,所以他们赌的是,狗肉什么时候会把他撕巴成个半残——哦不,残上加残。仍是一赔十的档口,只是代价不是钱而是耳刮子。
此时此刻无聊的残渣们都在屏息凝视,孟烦了靠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狗肉趴在他身前,眯着眼睛任他的手指头装成耙子在自己的皮毛上一下下抓挠,缓慢的匀速,不轻不重到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力道。
迷龙挠着肋骨打着呵欠从屋子里走出来,不言不语地往孟烦了身边一坐,成功带动围观的人们立刻精神昂扬了起来——有乱子发生也是好的,无所事事的日子并不好熬。
“今天送粮食的那帮又来了吧?”迷龙很欠地拿脚尖捅了一下狗肉趴卧着的后腿,相比之下狗肉只是懒懒地扫了扫尾巴,竟然是一副不予计较的高傲态度。
孟烦了应了一声,仍然有些出神地低着头一下一下梳挠着狗肉的皮毛。
“没问问现在是啥情况?关咱一辈子是咋的?那个瘪犊子玩意儿呢?咋处置的?”迷龙索性也不再搭理狗肉,歪着头问道。
“好么,马克沁啊你一问问一串儿。”孟烦了笑了一下。
迷龙咂了咂嘴,“我这不,这不想知道嘛,啊?”
“兽医倒是问了,人还是那句话——这是你们问的吗?”孟烦了拍了一下狗肉的头,狗肉就抖索了一下浑身的毛站了起来,拧了个身盯了迷龙一会儿,一派闲适悠哉的模样扎进了孟烦了的怀里。
“不是,那啥玩意儿……那咱就只能天天搁这儿呆着啊?”迷龙往前凑了凑想压低声音说,奈何趴得很舒坦的狗肉夹在两人中间碍了他的事儿,他边说边不忘瞪了狗肉一眼,狗肉盯着他,仍然那副超然的样子。
“要不呢?”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孟烦了抬头看了迷龙一眼,然后发现对方此时此刻已经对自己的回答不感兴趣了,他瞪着眼睛正跟狗肉对峙,并且现在已经打算开始表现自己的不满。
“哎你这条熊狗你……瞪啥玩意儿你!信不信我把你炖了你!滚一边儿去!”说着迷龙撸着袖子就要上手,孟烦了赶紧支起一条胳膊拦了一下,另一只手拍了拍狗肉的头,狗肉就极具大将风范地从他怀里跳出去,溜达到自己的窝前正对着迷龙趴下,仍然是那平静无波到好似挑衅的眼神。
孟烦了拽了迷龙一把让他那梗着的脖子从狗肉的方向移开,“抽什么风啊你?跟一条狗咋呼,闲得你啊?”
迷龙就扭回头来继续发表不满,“那你成天的跟个狗腻呼你不是闲得啊?”
“是闲得慌啊。”孟烦了表示同意,转而盯着迷龙反问,“那就算能出去了,出去干啥?”
“出去……”迷龙闷头沉思。
“找找你老婆儿子。”孟烦了提醒道。
“嗯。”迷龙继续闷头应了一声。
“正好我出去就……”孟烦了伸展了一下胳膊,然后交叠到脑后靠着背后的墙。
“你出去干啥去?”迷龙抬头盯着他。
“办事儿呗!”孟烦了挑起嘴角笑了笑,随即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迷龙的肩膀,“其实啊,你这啊,找不找的回来就真悬了……”
迷龙顺着他这话寻思了一会儿,撇了撇嘴,“哎你说,我是不是冤得慌啊?”
孟烦了一脸认真地点了下头,“比照着你当初费那工夫,确实可惜了的。”
“烦啦。”
孟烦了眼见着对方的神情突然多了几分凝重,自然生出了些好奇,“咋了?”
迷龙思量着说,“我现在就想,是不有些啥的,就不该是我的啊?”
孟烦了默然片刻,反问,“你指哪样儿?”
迷龙陡然间愣了半天,除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居然不知道该接什么。
不远处的残渣们早就百无聊赖地支了新赌局,这次他们赌的是——迷龙和狗肉,什么时候会大干一场。
为这十几口子送粮食的人每三天去一次,而像何书光余治这样被满汉和泥蛋称为“长官”的人只有在最初的那一两天分别去过一次,接下来便就再不见踪影。这帮被圈起来的残渣不值得挂心,这显而易见。
孟烦了盯了大门三天之后决定出去,但是他并不想第一回合就去和满汉泥蛋过招,有时候如果能悄无声息不惊动一草一木,那肯定算最好的选择,所以孟烦了就一副无所事事地样子不言不语地绕到了收容站后头的水井边儿打算爬墙。
墙并不算太高,但是考虑到他的腿脚直接往上窜是不可能的,孟烦了搬了几块砖头摞在离墙不远的磨盘旁边儿,打算借着高度爬出去,而正当他踩上了砖头蹬过了磨盘两只手扒住了墙头就差使力的节骨眼儿,一嗓子稍稍压着调子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干啥玩意儿你?装壁虎子啊你搁那儿!”
孟烦了一个脱力前功尽弃地从墙头掉了下来,还是所幸墙不高,掉在墙根儿下也没有摔得太疼,“嘶……有你这么吓唬人的吗?”
迷龙靠在墙边儿狐疑地盯着他,“你出去干啥去?”
“你管我干啥去啊。”孟烦了甩了甩胳膊站起来。
迷龙眯起眼睛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最终挑了挑眉,“出去找你那小娘们儿去?”
孟烦了瞥了他一眼,“是又怎么了?”
这语气无法不让迷龙忿忿,所以迷龙只是几步跨过去把孟烦了往旁边儿拨拉了一下,自己占据了那条通道,并且往上一蹿就扒住了墙头。
“你出去干啥去?”孟烦了歪着头盯着他。
迷龙猛一扭头顶回来,“你管我!”
孟烦了撇嘴,“好好好,不管不管,去吧。”
迷龙倒是也不往外爬了,扒在墙头上瞪了一会儿眼又跳了下来,一把扳过孟烦了的肩膀,那架势像是要迎面一拳罩上去,他也确实伸手了,不过最终却是一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自己脸上,“我该,我……我能让你给我憋屈死我,我该!”说完便呼哧呼哧地拧身走了,一路上动静震天响,孟烦了只能无奈地叹口气,放弃了眼下第一次的出逃计划。
回到前院之后正听见迷龙咣的一声把屋门摔上,孟烦了迎着残渣们投来的询问目光耸了耸肩,低头看到狗肉蹭到了腿边儿,便顺手捋了捋它的毛,与此同时他在酝酿着他的第二次出门计划。
其实只要不胡思乱想,事情总是会往好处走的,孟烦了往门口挪了几步,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尉官衔——他又无可避免地想起这件事儿——冒牌儿团长没权免他的官,所以他仍然要记得自己是个中尉,尽管只是空衔。
这种想法牵连得他也记起,最近的一段时间其实他一直都在试着忘掉那个搅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人不鬼的家伙。他们学会当狗肉只是一条普通的狗,他们没把它做成狗肉只因为惹不起它。孟烦了又拍了拍狗肉的头,狗肉就咕噜了一声趴回了自己的窝。
孟烦了开始看向门口的满汉和泥蛋,直到他们两个被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头转向,于是孟烦了径直走向他们,他们更加难堪。其实连孟烦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是囚犯还是长官,那两个就更吃不准该不该敬礼立正。
孟烦了就在门边儿上坐了,“嘿,嘿,哥儿俩,小太爷想出去遛遛。”
泥蛋拧回头:“不成,长官说你们不能到处乱跑。”
“长官一月前露过脸!我跑什么?你湖北佬儿九头鸟,给你扔了枪往家跑你干吗?又兵荒又饥荒的,住在这云南米四川盐巴美国饼干,瞧把你们俩喂得,人头猪脑的,想饿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哎我的座儿呢?”
满汉忙着去哨位后边拿那半截木头桩子——无聊这种东西是共通的,他也是早想听人胡讪解闷儿了,“坐着,坐着。”
泥蛋还在挠头,“这个吧……”
孟烦了把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儿,“什么这个爸,还那个妈呢。我也是长官,打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仗,回头你们要跟了我去打仗,我头一回就让你们当了排头兵!”
满汉和泥蛋仍支着脑袋有滋有味儿地听,即使有些词听不懂。
孟烦了继续白呼,“上次说到日本鬼子在树上打暗枪是吧?正好告诉你们什么是排头,就是走最前边,一探道,二勾得鬼子开枪,当然也是最先死的。我们排头那个四川兵脑袋当时就被打开花了……你再挠头我就让你做排头。”
于是泥蛋连挠头也不敢了,满汉就提词:“排头的四川兵脑袋被打开花了,你上次说过他叫麻什么的。”
孟烦了恍惚了一下,摆手笑了笑,“麻什么吗?我想不起来了。算了,死的不说咱说活的,说我们有一机枪手……”
这里离迷龙的屋很近,此时此刻迷龙在他屋里吼,“别提我!”
孟烦了就接着笑,“嗯,不提。我们这机枪手啊,可不是咱关门睡觉的迷龙迷大爷,我们那机枪手叫什么呢,叫迷糊,成天迷了吧糊的五迷三道。那天呢他正好跟着这四川的排头兵的后边儿走,这四川兵砰地这么一下,脑花子噗这么一爆,全甩这迷糊脸上了——什么模样你想想!这迷糊啊,吓尿了……”
“我打出你脑花子来我!”迷龙嚷嚷过来。
孟烦了继续往下接,“哎,他就说,小日本子!你再敢开枪我打出你脑花子来!”
迷龙把一个鞋一类的东西重重砸在门上,他都懒得抗议了。于是孟烦了乐得接着张牙舞爪地说,吓唬着那俩没打过仗的兵,然后分出耳朵来去听另外一个声音给自己讲故事——他认为那声音一定不是自己的,因为自己本来讲得就正欢,所以一定不是,哪怕那是从脑子里从心底里嗡嗡鼓噪的响动——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头兵,我当然记得你叫要麻。没什么脑花子,你只是着了一枪就安静地躺下,我们以为你会爬起来就说日你先人板板,可你再没起来——孟烦了只知道他在心里看见了要麻,他仍趴在缅甸丛林那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让他看上去比他生前远为美丽。
孟烦了回头看了一眼,狗肉仍然安安静静地趴在窝前看着他,他就把头转回来——别怪我拿你当作谈资,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着狗肉,想着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下一秒他突然被自己心里的默念声吓了一跳,原因不明。
孟烦了终于能混出了收容站的门,只是这突然的分心使得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拦住冲出来的迷龙,倒是满汉和泥蛋赶紧拽住了他。
眼看着迷龙就要和那俩人撕巴起来,孟烦了回过神赶紧挤到中间拉架,泥蛋提起枪梗着脖子冲迷龙嚷嚷,“干什么!干什么?”
孟烦了拦在满汉和泥蛋身前把枪口往下压,迷龙也混不吝地吼回去,“干什么!找人!”
“行了你!”孟烦了瞪了迷龙一眼,又转而警告身后的两个人,“我告诉你俩,小心慢来,这也是杀人王,东北老林子来的人熊,不用枪比用枪杀得还多,连咔吧带劈叉,拳头下没不碎的骨头。你们比日本兵结实,要不要试试?”
满汉坚定地摇头,泥蛋坚定地戳他身后不动。
于是孟烦了就推了一把还戳在原地直瞪眼的迷龙,“快走,去去去……”
迷龙被推得转了个身,于是就随便捡了个方向砸着步子走了,孟烦了叹了口气,好心好意地在撒丫子前给满汉和泥蛋宽了宽心,“放心啦,他那饭量除了军队没人喂得起,晚饭前爬也得爬回来。我骗过你们吗?”然后他毫不犹豫去了他要去的方向。
去缅甸之前孟烦了曾跟迷龙说过,他认了个妹妹,但是迷龙压根就没把这句话和前段时间刚见到的小醉对上号过,孟烦了也没再提,因为现在这话说出来,收容站那十几口子必定不会有一个人肯信。
不论是不是这种原因,总之孟烦了从不喜欢军伍的集群生活,因为互相看得太纤毫毕现。他想得通迷龙想不通的是什么,但是他仍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正如他知道迷龙抽疯完就会回来吃他的份儿饭,并且还不信他已经没了捡来的家庭,可他不知道他孟烦了现在绕在这迷宫一样的巷子里寻找小醉的屋门究竟是为什么。
然而不管他怎么想或者想多少,另外的那帮货都会总结为无可辩驳的五个字:他想睡女人。
为此他不置可否,他想起死啦死啦跟他说——你他妈的要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别人更不可能清楚!事情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全他妈是你自己选的,你他妈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然后下一秒他就把那张惯常带着涎笑的脸清出了脑际,并且用另外一个认知来填补那块空白:二十多天过去,两军仍隔江对峙,虞啸卿因拒敌于西岸,稳固了江防,被正式任命为师长,而上峰丝毫没有提及南天门一战,所以,死啦死啦一定是死了。
孟烦了扶着墙又转过一个弯,他没法不注意到所过之处的挨家挨户,都在门口放着一个小油灯,用瓦片遮护和盖顶,在这样的大白天都亮着。他走到了那处巷子的拐角,听着小醉的鸡在小醉的院子里低鸣,抬头看了看小醉门上的那个八卦,它翻着。
孟烦了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着另一家门坐了地,看着巷墙之上的天空,此处的云层永远变幻莫测,像极了他此时的心情。
有人死了,而有人活了下去。可无论如何,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他想起前些天迷龙还曾驳过他懂个屁的饱暖,鬼的□□,然后又莫名地想起赤膊黑皮地晃荡在缅甸丛林里的第一天死啦死啦在他耳边说你小子还太嫩了时的恶劣笑容,似乎是有些理所应当更有些恍然的,如今他想起,自己原来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岁的,还活着的,等在一个女人门外的傻瓜。
孟烦了把头埋进臂弯里笑了一下,就这样吧,这似乎才是对的——对和错很重要,这是你说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