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二十二章 ...
-
翌日清晨,马车再度碾过官道碎石,启程南下。昨夜的喧嚣与血腥,被甩在了清冷的晨雾里,只留下更深一层的沉寂。
车内,依旧是星一微弱的气息和车轮单调的节奏。岚阙的目光落在星一苍白却依旧精致的眉眼上,仿佛要将这张脸刻入心底。
云娘打破了沉寂,声音带着一丝倦懒:“南疆秘术玄奥,却也凶险。即便回到祭司殿,长老们合力施为,救活她的几率……你心中当真没数?”
岚阙的视线依旧落在星一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不会放手。”
“呵,”云娘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你倒是执着。可祭司大人,别忘了你的身份和责任。南疆祭司的职责是守护南疆和蛊术传承,不是为一个来历不明、命悬一线的外人耗尽心力,甚至……”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忤逆长老们的意志。”
岚阙终于抬眼看向云娘,眸色深邃如寒潭:“我的身份与责任,无需你提醒。救他,亦是我身为祭司的决断。至于长老们……”他语气微顿,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祭司殿,自有其规矩。”
“规矩?”云娘唇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似讽似叹,“是啊,规矩……森严的规矩。就像当年逼走上一任祭司的规矩,就像我违背祖训必须被带回惩处的规矩。”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越来越熟悉的南疆地貌,声音飘渺起来,“南疆的规矩,总是用血和泪写成的。”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的辘辘声和星一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星一的长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视野模糊晃动,只隐约捕捉到一片温暖的靛青色衣料和坚毅的下颌轮廓。
“冷……”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唇间艰难挤出,带着濒死般的虚弱。
岚阙浑身一震,立刻低头,小心翼翼地收紧手臂,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蚀骨的寒意,声音放得极轻:“清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星一艰难地转动眼珠,终于聚焦在岚阙写满担忧的脸上。他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眼神传递一丝微弱的光亮。他张了张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便又无力地阖上眼帘,沉沉睡去,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昙花一现的回光返照。
岚阙的心随着那双眼的闭合猛地一沉,指尖探上他的腕脉,感受到那比风中残烛还要微弱的跳动,眼中是化不开的凝重。他默默地将星一裹得更紧,像守护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马车一路向南,地势渐高,空气也带上湿热的草木气息,南疆特有的风貌开始显现。当马车驶入一片布满嶙峋怪石、瘴气隐约弥漫的山谷口时,雇来的车夫勒停了马,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惧意。
“公子……前、前面就是南疆地界了,小的……小的实在不敢再往前了!这地方邪门得很,瘴气毒虫,还有……还有那些神神叨叨的蛊……”车夫声音发颤,握着缰绳的手都在抖。
岚阙理解地点点头,南疆对外人而言,神秘与危险并存。他正欲开口说自己来赶车,一旁的云娘却已利落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你进去照顾她吧,我来赶车。”云娘的声音平静无波,径直走向车辕,接过了缰绳。她的动作熟练,显然并非娇生惯养之人。她回头看了一眼车厢,眼神复杂难辨,“快到了,别再让她颠着。”
岚阙深深地看了云娘一眼,没有推辞,只低声道:“多谢。”随即抱着星一坐稳,将全部心神都放在怀中人身上。
云娘甩了个响鞭,马车再次启动,稳稳地驶入那片令外人望而生畏的南疆山林。她的背影挺直,仿佛在踏入一个既熟悉又充满审判的归宿。
马车驶入南疆腹地,道路两旁,开始出现色彩艳丽、雕刻着奇异图腾的木楼竹寨,偶尔有衣着繁复、佩戴厚重银饰的南疆人投来探究或警惕的目光。
沿着蜿蜒的道路继续前行,偶尔能瞥见掩映在浓绿山林中的城镇轮廓,以及远处山巅上更为宏伟、风格迥异的建筑群——那便是南疆王室的居所。
穿过一片片茂密的雨林和开满奇花异草的山谷,一片依山而建、宏伟而古老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殿宇多为深色巨石垒砌,飞檐斗拱极具异域古韵,最高处耸立着一座巨大、形似牛角的石塔,塔尖指向苍穹。这里便是南疆蛊术的圣殿与力量核心——祭司殿。
马车在广场边缘停下。守卫们看清岚阙的面容,立刻单膝跪地,齐声道:“恭迎祭司大人归来!”
岚阙抱着星一,对守卫微微颔首,径直向那扇刻满繁复古老图腾的巨大石门走去。云娘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殿内光线幽暗,弥漫着草药和某种陈旧熏香混合的奇异味道。高大的石柱支撑着穹顶,壁上刻满了繁复古老的图腾。听到动静,几位须发皆白、身着繁复长老袍的老者从内殿走出。
为首的大长老面容威严,目光如电,当他的视线扫过岚阙和他怀中的星一时,眉头紧蹙,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岚阙身后的云娘脸上时,整个人猛地僵住,威严的面具瞬间碎裂,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阿……阿云?!”大长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向前踉跄了一步,“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
云娘抬起头,迎向大长老震惊而复杂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她缓缓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稳定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爷爷。不肖孙女暮云,违背祖训,私自豢养血枯蛊,残害无辜,罪孽深重。今随祭司大人归来,甘愿领受祭司殿一切惩处。”
“轰”的一声,仿佛巨石投入死水。殿内所有长老和守卫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这个被祭司大人押解回来的“罪人”,竟然是大长老失散多年、早已被认为身亡的孙女!
大长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形晃了晃,被旁边的长老扶住。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云娘,眼神中有痛心、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悲怆。违背祖训,尤其是豢养血枯蛊害人,其罪……难赦。
“……好,好……”大长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沉痛,“你既知罪,便按律处置。押入禁地,永世……不得出。”最后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守卫上前,云娘顺从地起身,没有再看大长老一眼,也没有看岚阙和星一,只是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向那通往永世黑暗的禁地入口。她的背影,决绝而孤寂。
殿内的气氛因为云娘的认罪和身份揭露而变得异常沉重压抑。但很快,众人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岚阙和他怀中那个被层层厚裘包裹、只露出一张毫无生气却精致得惊人的脸庞的少女身上。
祭司大人竟然如此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外人?那小心翼翼的姿态,那眼底不容忽视的忧惧与疼惜,是祭司殿众人从未在冷静自持的岚阙身上见过的。好奇、探究、甚至隐约的不赞同在长老们眼中交织。
岚阙无视了周遭所有目光,抱着星一,径直走向大殿深处通往圣地的石门。他脚步沉稳,声音在幽静的大殿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召集所有长老,随我入圣地救人。”
“救人?”大长老刚从孙女带来的打击中勉强回神,闻言立刻皱眉,目光锐利地扫过星一,“祭司大人,你要救的是何人?圣地乃我南疆蛊术本源重地,岂能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外人开启?动用秘术耗损巨大,更需长老们合力,这代价……”
“代价我担。”岚阙打断大长老的话,脚步停在厚重的石门前,终于转过身。他抱着星一,目光如寒星般扫过众位长老,属于祭司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冰冷而强大,“他是我的责任,他的命,我救定了。圣地,现在开启。”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比南疆最深的山谷还要坚定的执着,甚至带着一丝不容忤逆的决断。长老们面面相觑,被这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所慑。祭司的权威在南疆至高无上,即使他们心存疑虑和不满,此刻在岚阙决绝的目光下,也只能沉默地低下头。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彻底闭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光影。圣地内部空间广阔而幽深,并非完全的黑暗。穹顶镶嵌着某种会发出微弱幽蓝荧光的矿石,如同凝固的星河洒下清冷的光辉。地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整块深黑色玉石雕琢而成的祭台,上面刻满了比外面大殿更为古老繁复的纹路,隐隐流动着神秘的力量。
岚阙小心翼翼地将星一放在冰冷的祭台中央。冰魄蛊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星一的身体在幽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开始吧。”岚阙的声音在空旷的圣地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几位长老,包括神色复杂、强压下孙女事件悲痛的大长老,围绕祭台站定。他们神情肃穆,口中开始吟诵起低沉晦涩、仿佛来自远古的咒文。随着咒文的响起,祭台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藤蔓,从祭台底部蔓延而上,轻柔地缠绕上星一冰冷的躯体。
岚阙站在主位,双手结出复杂玄奥的印诀,他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深沉浩瀚,一股磅礴而温和的力量自他掌心涌出,注入祭台。长老们也纷纷效仿,不同色泽的微光从他们指尖流淌而出,汇入祭台的纹路之中。
圣地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古老咒文在低低回响。幽蓝的光芒越来越盛,将星一完全包裹,形成一个巨大的光茧。光茧内部,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寒气被那光芒强行从星一体内抽离、消融。冰魄蛊的力量在被强行剥离,这个过程本身就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寄体便会随之崩解。
岚阙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心,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力量,既要剥离冰魄蛊的致命寒气,又要护住星一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心脉。
时间在无声的对抗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祭台上方的光茧猛地一颤,一缕极其精纯、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冰蓝色雾气被彻底抽离出来,在幽蓝光芒的包裹下,凝成一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蛊虫——那是被剥离的冰魄蛊。与此同时,包裹星一的光茧骤然黯淡、消散。
星一依旧躺在祭台上,但脸色不再是那种死寂的苍白,而是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血色。他胸膛的起伏虽然微弱,却比之前清晰稳定了许多。最明显的是,他身上那股刺入骨髓的冰冷气息,终于消失了!
成功了!冰魄蛊被成功剥离,星一暂时脱离了必死的险境!
几位长老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却欣慰的神色。大长老紧绷的神色也略有缓和,但当他下意识地再次将感知探向祭台上的人时,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瞪大,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这气息?!”大长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他指着祭台上的星一,看向岚阙和其他长老,“你们感觉到了吗?!是它!是噬心蛊母蛊的气息!”
“噬心蛊?!”
“母蛊?!”
“怎么可能?!”
其他长老先是一愣,随即纷纷将感知探向星一,他们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和大长老一样,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狂喜!那气息虽然极其微弱,混杂在秘术残留的能量和星一自身虚弱的气息中,但那种独特的、属于南疆至高圣蛊噬心蛊的、带着一丝古老威严的波动,对于他们这些浸淫蛊术一生的长老而言,绝不可能认错!
“天佑南疆!天佑南疆啊!”一位长老激动得老泪纵横,“噬心蛊母蛊失踪数十载,竟……竟在此子体内!”
“是上任祭司!她离开时带走了母蛊!”另一位长老立刻反应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星一,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珍宝,“难怪!难怪祭司大人如此执着!此子与上任祭司必有莫大关联!”
狂喜瞬间淹没了圣地。噬心蛊母蛊对南疆的意义非同小可,它不仅关乎强大的力量,更象征着蛊术传承的完整与正统!找回它,是祭司殿和长老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快!”大长老率先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急促,眼中再无半分悲痛,只剩下炽热的贪婪,“趁母蛊气息显露,秘术之力尚存,立刻将它引出来!迟则生变!”
他一步上前,枯枝般的手掌就要结印,直指星一的心口!
“住手!”岚阙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斩钉截铁的怒意。他身形一晃,已挡在祭台前,目光如寒冰利刃般扫向大长老和其他蠢蠢欲动的长老。
“祭司大人?”大长老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岚阙,“这是噬心蛊!是我南疆至宝!必须立刻取出供奉于神殿,岂能容它流落在一个外人体内?更何况此子刚刚经历秘术洗礼,身体正是最脆弱之时,母蛊此时离体最为容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是啊,祭司大人!”另一位长老也急切地劝道,“此乃天赐良机!母蛊回归,我南疆蛊术必将重现辉煌!王室也定会……”
“我说——住手!”岚阙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般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极其危险,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一位长老:“你们只看到噬心蛊,可曾看到祭台上的人?他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心脉如同新生的蛛网,脆弱不堪!此刻强行剥离与他心血相连的母蛊,无异于在他心口剜肉放血!你们是要救他,还是要杀他?!”
“祭司大人此言差矣!”大长老脸色沉了下来,抬出了最重的砝码,“噬心蛊关乎南疆国运,岂是一个外人安危可比?祖训有云:圣蛊归位,高于一切!便是牺牲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也在所不惜!身为祭司,当以族群大义为重!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外人,罔顾祖训,背叛南疆吗?!”
“祖训?”岚阙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他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向前踏了一步,属于祭司的强大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竟让几位长老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祖训是死的,人是活的!若祖训便是要牺牲无辜性命来换取所谓‘国运’,那这祖训,不守也罢!”
他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岚阙今日在此言明:清儿,我救定了!谁敢动他,便是与我为敌!什么至宝,什么祖训,在我这里,都不及他重要!”
“你……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大长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岚阙,“你这是要叛族吗?!”
“叛族?”岚阙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我只知道,我身为祭司,救人是本分。护他周全,更是我的承诺!若守护一人便是叛族,那这个祭司之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长老们,声音平静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他不再看长老们一眼,转身,动作轻柔却无比坚定地将祭台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星一重新抱入怀中。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与刚才面对长老们的雷霆之怒判若两人。
“岚阙!你站住!”大长老厉声喝道。
岚阙恍若未闻,抱着星一,大步流星地走向圣地出口。沉重的石门感应到他的气息,在机关的低鸣声中缓缓开启,刺目的天光涌入幽暗的圣地。
长老们眼睁睁看着岚阙抱着星一的身影消失在刺眼的光线中,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圣地内,死一般的寂静。祭台上,只剩下那颗被剥离出来的、散发着寒气的冰魄蛊,幽幽地躺在冰冷的玉石上,映照着长老们铁青、惊怒却又无可奈何的脸。
大长老死死盯着空荡荡的祭台和敞开的石门,枯瘦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最终化作一声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