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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出走之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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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日,乌娜的父亲都会坐在长桌主位,用刀切分面包。
每一片的厚度都经过考虑,即便根本不相同。
他总说:“这是规矩。”
看着眼前的面包,乌娜没有碰它,她注意到母亲面前的和自己一样薄。
直到有一天,乌娜忍不住问为什么。
父亲抬起头,手中的刀停在半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面包只有哥哥的一半?”
桌边突然安静。
父亲笑了,那是一种容忍小孩胡闹的笑:“因为我和哥哥要干活,需要力气,你不用。”
“那母亲从早到晚都在干活,”乌娜说,“洗衣、做饭、打扫、缝补……她干的活比谁都多,为什么也这么薄?”
父亲的笑容消失了。
“规矩就是规矩,你的话太多,今天的面包没你的份。”他冷冷说。
那天晚上,乌娜发现母亲悄悄往她的枕头下塞了半块面包。
这不是乌娜注意到的第一个错误。
她注意到自己不能上学,但哥哥可以,只因为父亲说认字的女孩会想太多。
她注意到母亲每晚睡前会翻一本小书,但一有脚步声就藏起来。
她注意到村里女孩到十二岁就不再出门玩耍,十四岁开始谈论婚嫁,十六岁大多已成母亲。
她看见她们眼里的光渐渐暗淡。
明明都是错误,为什么没人指出?
最让乌娜困惑的,是隔壁村的塔比莎婆婆。
“离那怪巫婆远点!”村里的大人们警告孩子,“她独居几十年,没有丈夫,没有亲人来访,这不合规矩!”
孩子们被警告不要靠近她的屋子。
但乌娜见过塔比莎一次,在村外的溪边,那时,老人正用木棍在沙地上画着图案。
“这是什么?”乌娜问。
“地图。”塔比莎没有抬头。
“去哪里?”
塔比莎这才看她,轻声笑道:“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或者,离开任何你不想待的地方。”
转折发生在那年秋天的收获节,那一日,乌娜再次提出诉求。
“我要上学。”
父亲的脸阴沉下来:“我说过不行。”
“那我要和塔比莎婆婆学织布。”
“那个女人……”父亲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她会带坏你。”
“坏在哪里?”乌娜继续问,“坏在她独自生活却活得很好?坏在她不听你们的话?坏在她想去哪就去哪?”
那天下午,她被关进了柴房。
“直到你认错。”父亲在门外说。
柴房没有窗,只有门缝漏进的一点光,乌娜坐在柴堆上,继续数着发现的错误。
深夜,她听见门锁发出轻响,眼前的门缓缓打开,母亲站在外边,手上提着一个小包裹。
“塔比莎在村西头第三棵橡树旁等你,”母亲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她会教你,教你如何不按规矩活下去。”
乌娜怔住了:“您……”
母亲蹲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有很多细小的伤疤。
“我曾经也质疑过,”母亲低声说,“但我害怕了,害怕荒野,害怕未知,害怕不合规矩的罪名,以为忍耐就能等来希望,”她苦笑道,“但我错了,错误不会因为忍耐变成正确,它只会变本加厉。”
“您不一起走吗?”乌娜抓紧母亲的手。
母亲沉默了片刻。
“我会走,”她最终说,“但不是今晚。”
“什么时候?”
“明年春天,”母亲的眼神变得坚定,“等雪融化的时候,万物都在生长,包括新的路。”
她紧紧抱住乌娜:“你先去,学会认路,学会生存,再来考虑我们,不考虑也没关系,不要承担我犯的错,一直往前走,不准回头。”
乌娜背上包裹,里面是母亲准备的干粮。
她离开时,头顶的月亮正圆。
(二)
塔比莎的小屋亮着灯,老人开门时毫不惊讶,仿佛一直在等。
“你母亲说你会来,”塔比莎让她进屋,屋内满是草药和书籍,“她说,你是个对错误很敏感的孩子。”
“错误的规则很多。”乌娜说。
“是呐,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塔比莎递给她一杯热茶,“但好消息是,每发现一个错误,你就离正确更近了。”
第二天清晨,旅程便开始了,塔比莎没有说要去哪里,乌娜也没有问。
旅途的第一个月,她们穿越的某个村庄,学堂外贴着仅收男童的告示,她清楚地看见这些错误,记录在心。
她学着塔比莎,在地图上画下一个符号:一扇紧闭的门。
旅途的第二个月,乌娜在集市上听见两个商人抱怨:“我家那婆娘,居然想让我妹妹继承铺子!女人懂什么经营?”另一个商人嗤笑:“给她找个男人嫁了呗,到时候她哪还有机会来管。”
乌娜在地图上画下一个囚笼的符号。
旅途的第三个月,她们借宿在一家旅社,深夜,旅社老板找到塔比莎,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某个互助会的消息。
塔比莎将纸条内容转述给乌娜,并让她在地图上标记,这次是一棵树的符号。
“不是所有标记都是警示,”塔比莎说,“有些标记是灯塔,记下给予帮助的同伴一样重要。”
旅途中,塔比莎的教导体现在每一个瞬间,她教乌娜辨别哪些浆果能充饥,哪些叶片能止血,教她如何根据自然提示寻找方向。
乌娜手中的地图内容越来越丰富。
旅途的第六个月,塔比莎在一条岔路口停下。
“我们就此分别了,乌娜。”老人的声音平静。
乌娜愕然抬头,她早已习惯旅途中这个智慧的向导。
而现在,向导松开了手,让她自己去探寻道路。
塔比莎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出走之书”四字。
“这是我过去的见闻与想法,”塔比莎轻抚封皮,“它仍未写完,我想,应该交给下一个人了,”她将册子放进乌娜手中,“你已经完成了出走这一步,现在,该记下你看到的错误,思考如何改变了。”
“我会继续寻找错误,”乌娜抬起头,目光望向道路延伸的方向,“然后,用我的方法去改变。”
塔比莎欣慰地笑了,她没有说再见,只是转过身朝着某条小路走去。
乌娜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脚步落下的那一刻,她明白了塔比莎话中的含义,自己早已不是在“逃离”什么了。
(三)
乌娜沿着向北的路走了三天,来到一个城镇。
她在集市角落支起小摊,用学到的技艺帮人修补衣物。
塔比莎教她的不止是技巧,更是一种观察的角度,穿针引线时,乌娜的视线会扫过半个集市。
开摊没多久,发现的错误就开始堆积。
她看见不远处看摊的女孩被店主克扣工资,看见铁匠铺不招女学徒,看见旅店老板的女儿站在柜台处精准无误地算账,却被告知“学这些没用”。
但最让乌娜在意的,是她下午看见的情景。
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铁匠铺外,穿着条极不合身的丝绸长裙。
裙子太紧、太累赘,限制了她的动作。
女孩手里握着一把与她衣服极不相称的匕首,她正用磨刀石打磨这把匕首,动作熟练极了。
铁匠铺里传来一阵吼声:“艾拉!滚回来!你在外面丢人现眼什么!”
名叫艾拉的女孩纹丝不动,她继续磨刀,直到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冲出来,试图抓住她的手腕。
“今晚宴会前你给我老实待着!”男人压低声音,但乌娜离得不远,咬牙切齿的吼叫仍然传到她耳里,“毛皮商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六十岁怎么了?人家有钱!你嫁过去,咱们家就有了靠山!”
艾拉终于抬起头。
“父亲,”她的声音很平静,“您知道我能打出多好的刀吗?上个月我们送出的那批货物,有一半是我打的。
“那又怎样?这终究不成体统!说出去我哪还有脸——”
“不成体统……”艾拉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忽而笑了,“至少比卖给那个老头更可靠吧。”
男人下意识扬起手,但艾拉更快,她将那把磨好的匕首抵在父亲胸前。
匕首的寒光让男人后退一步。
“你疯了?”他的脸色发白。
“我没疯,父亲,”艾拉收起匕首,她的动作十分流畅,“今晚,我会穿着这身可笑的裙子出现在宴会上,但在那之前,您最好别管。毕竟,一个疯了的女儿,在宴会上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恐怕更影响您的脸面,对吧?”
不再管仓皇离开的男人,艾拉转身离开,与不远处的乌娜对上视线。
沉默了一会儿,乌娜开口。
“你需要帮忙吗?”
声音不算大,但足够让对方听见。
艾拉眨眨眼,慢慢走到乌娜的摊前,屈下身子,假装看她摊上的针线。
“你看出来了。”她说道,眼神中带着某种评估的意味。
乌娜坦然迎上对方的视线。
艾拉直起身,像是明白了什么般,低声道:“今晚,宴会开始后一个钟头,二楼东侧的窗户,如果你真想帮忙——”
“我会在巷口等你。”乌娜应道。
艾拉笑了笑,她没有道谢,只是点了点头,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
夜晚,镇上的宴会厅亮起灯光,传来音乐和笑闹声。
乌娜站在对街的阴影下,看见熟悉的身影在窗后闪过,隐约可见那身可笑的丝绸裙子。
笑声最响的时候,东侧窗户悄悄打开。
“撕拉——”绸缎破裂声有些刺耳。
宴会厅外传来脚步声。
没有犹豫,乌娜抓起墙边的空木桶,冲向外墙的喷泉,用尽全力把桶向外砸去。
“砰——”
木桶破裂,声响盖过了其它声音,趁着混乱,她冲到二人约好的窗下。
一个身影从窗口跳下,艾拉果断地放弃了被钩住的裙摆,乌娜张开手臂,两人就这样撞在一起,又立刻互相搀扶着爬起,头也不回地钻进小巷。
她们不停奔跑,穿过街巷,越过镇外的小路,直到跑上一座长满荒草的小山坡才堪堪停下,弯着腰剧烈喘息。
艾拉直起身,看着不远处镇子里因骚动而亮起的灯火,突然笑出声来。
笑声最初很轻,然后越来越响,最后,她几乎笑出眼泪。
她伸手扯掉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丝绸外裙,累赘彻底脱离,里面穿的是一套粗布裤装。
“啊,你的裙子毁了。”乌娜也忍不住笑起来,心中无比畅快。
“毁就毁了,我还没说它差点害我逃脱失败呢!”
艾拉眨眨眼,将手中的破烂扔进草丛,面上笑意不止。
月光下,两个女孩沿着向北的小路走着,艾拉忽然问:“你怎么知道要帮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需要一条逃生的路?”
乌娜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向头顶那熟悉的月亮,想起另一个夜晚,那双将她推向自由的手。
“因为很久以前,有人帮我打开了一扇门,”她轻声说,转头看向艾拉,“之后又有人告诉我,当同伴试图挣脱锁链时,不要旁观,确保当她跳下来时,等待她的是一双接住她的手。”
艾拉点点头,从腰间摸出那把打磨过的小巧匕首,递给乌娜。
“我打的,送你的见面礼,它比不上那些漂亮话,但至少,能让你遇到‘错误’时,更好地劈开一条路。”
那一天,乌娜在那本《出走之书》上记录了她更正的错误——
“他们声称我们柔弱,需要被庇护、被安排、被交易,实际上,我们能够锻造刀刃,计算时机,完成最精准的切割。”
“我想,我要修正的,不应止于切割或逃离。”
(四)
北边的港口城市比她们想象的更大。
街道上挤满来自各地的商人,空气中混合着香料的味道,墙上贴着各种告示,其中一张用花体字写着:
“进步工坊招聘女工!平等薪酬!自由空气!我们的座右铭:才能不分性别!”
署名是“进步先生”。
艾拉直直看向那张告示:“你觉得可信吗?”
乌娜指着告示底部的小字,读道:“试用期三月,薪酬减半,需签订忠诚契约。”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无需多言,艾拉揭下了这张纸,如同揭下一张虚伪的假面。
进步先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穿着剪裁考究的外套,演说时最爱引用那些当代思想格言。
“欢迎新时代的朋友们!”入职集会上,他张开双臂,姿态好似在布道,“在这里,你们将不是谁的妻子、女儿或母亲,而是创造者!你们将证明,理性与技艺从无性别之分!我们将一同打破偏见,创造历史!”
第一个月,女工们学习使用器械,乌娜上手很快,艾拉更是展现出惊人的技艺,她能直接凭手感修正那些细小误差。
很快,她们便发现了“平等”下的不对劲——
所谓的薪酬平等只存在于进步先生口中,第一个月结薪时,她们发现,男工的基本工资仍然比女工高三分之一。
面对质疑,进步先生用惋惜又理解的语气解释:“亲爱的姑娘们,我何尝不想立刻实现完全平等?但社会现实如此,男人需要养家糊口啊,我们得循序渐进。”
而“自由”的空气里也混杂着令人不适的东西,工头会在指导女工时“无意”触碰她们的手或腰,进步先生喜欢在巡视时停在年轻女工身边检查,早已越过正常社交距离。
当有人表示不适,得到的回应是:“别这么紧张,这只是正常的交流,要开放心态,拥抱新时代的人际互动。”
最让乌娜愤怒的是第三件事。
进步先生频繁出席各种沙龙和演讲,引用女工们的案例为自己博取名声,他慷慨激昂地讲述自己如何顶住压力为女人提供工作机会,如何像父亲般关爱引导这些迷惘的女性。
报纸称赞他是“真正的骑士”,人们夸他是“平等主义的实践家”,凭借这份名声,他的工坊获得了大量补贴。
与此同时,女工们挤在狭小的宿舍里,受伤的女工被悄悄辞退,没有任何补偿,抗议工时过长的被贴上“不知感恩”的标签,组织集会的被警告不要被极端思想毒害。
乌娜没有立刻愤然离去,她开始记录这些错误:进步先生的言行、工时、薪酬差异、不当接触、被辞退女工的名字和原因。
试用期结束前一天,乌娜代表女工们向进步先生提出诉求,并列出三个月来搜集的种种证据。
进步先生的笑容第一次完全消失。
“乌娜,我本来很看好你,”他叹了口气,看着失望极了,“你有头脑,有潜力,本可以成为我们工坊、乃至整个运动的典范,但你看看你现在——”他指了指那份清单,“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某些危险的极端思想污染了。”
“你们应该感激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看看窗外,多少女人连门都进不来!而不是提出这些破坏和谐的无理要求。”
第二天,乌娜和剩下的女工被解雇。
进步先生在工坊门口公开宣布:“很遗憾,有些人滥用自由,破坏和谐,为了大多数人的福祉与理想,我们不得不忍痛请她们离开——但,工坊的大门永远向真正理解平等真谛的女性敞开。”
他等待着,按照经验,她们很快就会在现实压力下低头,个别倔强的也会在家人的指责压力中崩溃。
他准备好迎接她们的哀求,或是退却。
乌娜向前走了一步。
她没有看进步先生,而是面向那些熟悉的面孔,从怀里掏出一叠抄录整齐的纸页,开始朗读。
她读薪酬数据,读被辞退女工的遭遇,读工头在仓库角落掩盖性骚扰的说辞,读进步先生在沙龙演讲中的宣言与私下言行的对比。
一个人站到了她身边,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些原本低着头的人,慢慢抬起了头。
路过的行人停下了脚步,人群开始聚集。
进步先生的脸色从铁青变为苍白。
他试图让下属驱散人群,但声音被淹没了,他试图指责乌娜捏造,但站出来的证人越来越多,他引以为傲的形象,在一条条具体的时间、地点、数字面前,开始碎裂。
被解雇的女工们没有如进步先生预料的那样堕落或回来,她们在码头区一间废弃的仓库里聚集。
艾拉买了最简单的工具,开始帮人修补金属器具,乌娜则用学到的的草药知识,在贫民区为看不起病的女人孩子处理些伤病,换取食物或信息。
正是在这最困顿的时间里,她们触摸到了这个世界地下的根系。
裁缝店的莫莉大婶,会“偶然”多接一些缝补活计分给她们,并告知哪家雇主正在招聘工人。
印刷作坊的女工多莱,会在深夜为她们送几份简单的报纸,上面刊登了进步工坊犯下的罪恶。
码头办事处的审核员,那位面容严肃的老妇,会悄悄为那些逃离的女人提供身份文件。
她们或许从未深交,甚至不知道对方全名,但一条无形的的纽带将她们连接。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包悄悄塞过来的食物,就足以让信息和援助流动起来。
乌娜在地图上为这些发现增添了新的符号。
很快,进步工坊在舆论压力和内部瘫痪下,最终被查封。
消息传到码头仓库时,里边的女人正在收拾她们即将远行的行囊。
乌娜打开随身的《出走之书》,写下这段旅程的错误修正——
“他们假装赐予门,却把控着钥匙与入住规则,我们将识别所有伪装的牢笼,然后,建造属于自己的家园。”
她已经看到了交织的根系。
(五)
五年光阴过去。
乌娜等人的队伍已扩大到成百上千人,曾经由寥寥几人开辟的道路,已在各地建立起紧密相连的网络。
她们的名声也在持续传播,不仅仅是出走的女人,有人称她们为影子姐妹会,有人骂她们是破坏制度的恶徒,也有人悄悄向她们求助。
某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乌娜返回森林营地,准备取一批草药典籍送往北方驻地。
接近营地外围警戒线时,四周突然亮起火光。
乌娜转头,静静盯着光源。
领头的是那张她几乎遗忘的面孔——进步工坊的坊主。
明明只过了五年,他却像苍老了五十岁一样,如同一块腐烂的肉。
“乌娜,好久不见,”进步先生的声音十分嘶哑,“我找了你们五年。”
他的身后跟着八个持械男人,还有三个被捆绑的女人,是她认识的面孔:曾在工坊工作的安娜和莉莉安,以及一个陌生的面孔。
“放开她们。”乌娜将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
男人大笑起来,眼底冒着混浊的光:“你还是这么直接,但这次,我想跟你谈谈现实。”
他让手下将被捆缚的女人推到前面,“看看她们,看看你解放出来的好姐妹——安娜,离开我的工坊后在码头搬货,上个月被掉落的货箱砸伤了腿。莉莉安,开书店被房东和书商联手骗光了钱。最可笑的是玛莎,给你们递消息,结果暴露了行踪,多么无望的举动!”
名叫安娜的女人抬起头,额前的发丝已被暴雨淋透,眼神仍旧锐利。
“我搬货一天挣的钱,比在你那里一周还多,至少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不是你们随意触摸的物件。”
进步先生嗤笑一声,继续对乌娜说:“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建了个窝,我也知道你们那套漂亮话。”火光在他扭曲的脸上跳动,“但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出走的女人只有两条路:堕落,或者跪着回来乞求原谅!”
一股纯粹的愤怒在乌娜胸腔升起。
不是因为这个威胁,而是这句陈腐的评判,他们一直、一直用同样的话来宣判女人的命运。
“说出这些话的你们,”声音混着雨声,乌娜缓缓开口,“坐在由你们建造、只允许你们高谈阔论的沙龙里,享受着由你们制定、天然偏向你们的律法,然后大言不惭地定义,定义女人该如何生活。”
她向前一步,眼神如淬着火般愤怒。
“你们看见出走的女人,就预言她们会饿死在荒野,你们看不见女人会学会建造自己的房屋,点燃自己的炉火,书写自己的律法。”
进步先生摇头,火光在他眼中疯狂跳动:“理想!幼稚的理想!现实是残酷的,看看这场暴雨,你们的据点能撑多久?你们的食物能存多久?我只要等,就能等到你们失去支援的那天!像狗一样爬出来求我!”
乌娜突然笑起来。
笑声带着近乎怜悯的嘲讽,仿佛看到了某种贫瘠到极点的东西。
“求你?求你再给我们那份‘恩赐’的工资?求你那只在沙龙里表演的平等?求你那些总在不该停留的地方停留的手?”
她继续向前,雨水顺着她的脸庞流下:“可惜你们的想象力实在匮乏,让我告诉你我们建了什么,我们创建了一个没有你们存在的社群,一个没有婚姻买卖的制度,一个保存了千百年智慧的知识库,所有这些,都没有你们的名字。”
进步先生的脸色变得阴沉,他彻底剥去了最后的伪装。
“没关系,我今天带够了人手,足以让你埋葬在这,连同你们那可笑的理想!”
“你大可试试。”一个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
艾拉从黑暗中走出。
紧接着,她身后的树影开始移动,他们这才看清,那是数十个移动的人影。
姐妹会的同伴们从树上滑下,从灌木中站起,她们手里有弓箭,有长矛,也有锋利的刀剑。
更让男人震惊的是,带来的三个俘虏突然发力,竟轻松挣脱了绳索,甚至反制住他的手下。
“你……”男人后退一步。
“我们一直知道你在跟踪,”玛莎的声音变了,不再假装虚弱,“安娜的腿伤是掩饰,莉娜的破产是引你上钩的饵,而我——”她撕下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布满烧伤疤痕的脸,“我不是玛莎,我是五年前逃出来的伊芙,那个因为拒绝你特别指导被迫热油的学徒。”
伊芙手持利刃,步步紧逼,进步先生踉跄后退,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带来的人早已被悄然制伏。
“放……放我走,”男人嘶声说,“我可以当作没找到……”
“不。”乌娜打断了他。
他瞪大眼睛:“什么?”
“我说,不。”声音平静得可怕。
“五年前,你对手下的女工说‘离开这里,你们能去哪儿’。现在,我告诉你,我们哪都不用去,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家园,而你们——”
她扫视着眼前的闯入者,最终,目光落在进步先生身上。
“——才是这世上最无耻、最下作的入侵者。”
头顶的雨小了,森林里只剩下火把的噼啪声。
进步先生突然跪下了,他从靴子里快速抽出一把短刀,扑向最近的女孩莉莎。
但乌娜比他更快。
匕首直直刺入男人的手腕,短刀落地,紧接着,艾拉的箭射穿了他的膝盖。
他惨叫着倒地,在泥泞中翻滚。
人们围了上来。
“杀了他。”有人说。
“让他也尝尝被烧的滋味。”伊芙抚摸着身上的伤疤。
“把他吊起来,像他们对待过去的我们那样。”第三个人提议。
乌娜没有作声,雨不知何时停了,她又看到了头顶那轮熟悉的月亮,不知怎的,她想起母亲打开门锁的手,想起那句不要回头的嘱托。
然后她又想起那些没有逃出来的同伴,那些消失在逃离路上的名字,那些被称作“堕落”的生命。
艾拉看着乌娜,轻轻摇头,说:“我们没有资格替她们原谅。”
乌娜点头。
进步先生明白了她们的意思,他开始尖叫、咒骂,最后哭泣求饶。
临死前,他痛苦地喃喃:“你们也是魔鬼……会下地狱的……”
无人理会。
等到处理完一切,太阳正好穿过云层,光芒透过密密麻麻的叶子铺在这片土地上。
乌娜埋下了一颗树种。
“为什么要种树?”一旁的女人问。
乌娜拍实泥土,站起身,望向头顶越来越亮的天光。
“因为树会生长,会向上,会伸出枝叶庇护后来者,”乌娜说,“而尸骨会腐朽,这片土地记住的,不会只是昨夜的恨。”
她转身,面对所有聚集在此的女人。
“今天之后,他们会说我们残忍、暴力,是背离天性的怪物,他们会用这个男人的死,作为‘女人不能掌握权力’的新证据,他们会恐惧我们,诋毁我们,试图将我们重新逼回去。”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年轻或苍老,光洁或布满伤痕。
“但我要告诉你们,姊妹们,我们已经划下一条线,并用行动宣告:越过这条线,伤害我们的袍泽,就要付出代价。”
“这不是结束,仅仅是一个开始。”
去修正错误,去建造属于我们世界的开始。
夜幕彻底退去,森林恢复生机,但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那道延续了千百年的枷锁,在昨夜,被她们亲手斩断。
乌娜坐在知识库里,在《出走之书》上记录这一天的修正,她写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这千年的血泪道尽。
直到收笔那刻,她才恍然发觉,这本册子即将写完。
大家已走过这么久的路。
“我们的手沾了血,但这血不会让我们堕落,只会让我们更清醒,清醒地知道我们要建立一个怎样的世界。”
路还长,但界限已立。
她合上书时,一个女孩悄悄走进来,是那个差点被袭击的少年莉莎。
“乌娜姐姐,”她小声问,“坏人死了,以后还会有坏人来伤害我们吗?”
乌娜牵着她的手,走到窗前。
晚霞中,同伴们还在忙碌,外边几个草药师在晾晒新的药材,孩子在她们的指导下练习辨认植物。
“会的,莉莎,”乌娜轻声说,“坏人就像野草,清除一批,条件合适时还会长出新的。”
“那怎么办呀?”女孩的眉头皱起。
“我们要改变的,”乌娜指着窗外那些忙碌的身影,“是这片土壤,你看——”
“玛莎奶奶在教所有孩子认字写字,这样我们有了知识,就不会轻易被谎言欺骗。”
“艾拉姐姐在帮大家打造更好的工具和防御武器,这样我们有了力量,不必依赖别人的庇护。”
“安娜阿姨和其他人在整理我们自己的律法条文,这样我们有了规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权利和边界。”
“我们所有人在一起,互相学习、保护、支撑,当任何一个姐妹下坠时,周围会有无数双手伸出来,接住她。”
莉莎似懂非懂地看着窗外。
“就像……昨晚姐姐你接住我那样?”她问。
“是,就像我们接住彼此那样。”
那天夜里,乌娜做了一个梦。
梦中没有森林,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
荒原上,无数女人正在俯身挖掘,用各种工具,甚至是自己的双手。
她们挖掘的不是坟墓,而是地基。
一座城池的轮廓逐渐升起,城墙的形状还很模糊,但巨大的城门已隐约可见。城门上没有复杂的纹章,只铭刻着一个词,随着晨光越来越亮,那字迹也越发清晰——
“不再逃离”
乌娜凝视着那些字,直到第一缕真实的晨光透过窗。
她醒了。
(六)
“给所有后来者:
我们被断言离开后只会堕落或回归。
但我们证明:女人不仅会离开,还会创造。
创造新的连接、新的规则、新的可能。
每一次出走都是抵达,每一次抵达都是新的起点。
拥有向上生长的心魄,道路永远在脚下延伸。
终有一日,我们会在彼此建造的世界里重逢。”
——《出走之书》